188.曲中全(四)
休息,休息一下~那眼神是他說不出來的奇怪,就像是自家的五歲小孫子頭一回見著解不開又放不下的九連環,他眼珠轉了轉,把即將開口的斥責咽了下去,干聲道:「你說吧!」
「謝大人。」楊清笳點了點頭。
她左腿後退半步,屈身蹲在柳氏面前,看著她問道:「王山是你相公,且待你不薄,為何要置他於死地?」
柳氏臉色灰拜,頹倒在地,兩片唇翕動了幾下,卻始終未發一言。
「這幅畫是在走水的廂房中找到的,」楊清笳展開當日燒剩半幅的畫卷,「畫中人就是你,想必給你畫像之人與你干係匪淺吧?」
郭綸冷哼道:「還能有什麼理由,這毒婦心狠手辣,定是私通於人,行跡敗漏后殺人滅口以圖家財。」
「你敢殺人,卻憚於言明緣由,說明此案的源頭還牽扯到一個人,這個人,」楊清笳頓了頓,突然將視線定定射向堂外看熱鬧的百姓中:「應該就是給你畫像之人。」
人群中,他被楊清笳銳利的視線倏地攫住,周身如籠寒冰,一時間竟不敢動彈。
「多說無益,」方才還默默垂淚,柔弱怯懦的女子,似乎突然多了條撐腰的脊樑:「人的確是我殺的,我來償命,大人判就是!」
「今日之事,又豈是你一人之過?他眼睜睜看你受眾人詰難,名裂身敗,死在旦夕,卻始終不聞不問,你為何還要護他?」
柳氏聞言閉上眼,雙頰抽動,齒痕隱血。
楊清笳憫道:「少小情誼總歸深切,只可惜死生關頭,即便同林之鳥卻也要各奔東西。」
「你怎麼知道他和我是青梅竹馬?」
「事實是掩蓋不了的。」
柳氏垂下頭,雙手緊緊攥住裙擺,面上滿是掙扎之色。
楊清笳見她執迷不悟,便起身朗道:「孟公子,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敘呢?」
柳氏聽到孟褚昉的名字,一個激靈直起身回頭看。
大家的目光都向著堂外聚集的人群中看,過了半晌,一個男人才不情不願地緩緩走了出來。
孟褚昉被人指名道姓,也不好再裝傻,只得走到了堂上。
「見過兩位大人,小生孟褚昉,是正德九年生員。」他作了個揖。
郭綸見對方是個秀才,點了點頭,著人給他看了個座。
「孟公子,你是否認識堂下所跪之人?」楊清笳問。
孟褚昉並未看柳氏,只是搖搖頭:「並不識得。」
柳氏聞言哽咽了一聲,似無可奈何,又似怨尤悲憤。
楊清笳並未理會他睜眼說瞎話,似閑聊一般,問:「孟公子老家何處?」
「祖籍江峽縣。」
她點點頭:「倒是和柳娘子是老鄉。」
孟褚昉臉色驟變。
「如何到了豐城呢?」楊清笳問。
他起初在王宅遇到前來查找證據的楊清笳,就覺此女目光頗為犀利,令自己十分不自在。今日對方的眼神似乎又不同於上次,那是一種胸有成竹的篤定,這讓他更加不安,孟褚昉不想多生事端,只道:「此乃小生私事,不敢以此擾亂視聽。」
「事無不可對人言,」楊清笳意有所指:「孟公子光明磊落,想必不會三緘貴口。」
孟褚昉雙手五指交叉,微微搓動,勉強道:「來豐城是因為……是因為江峽水患,老家受災禍牽連,難以為繼。」
楊清笳輕輕一笑,隨後斂住,驀地叱道:「你說謊。」
孟褚昉雙手緊握,關節已泛青白:「小生所言……句句屬實。」
「我查過豐城驛司的路引記錄,你於正德十一年十月前來豐城,而官府所記緣由為投親!何況整個江西近十年來均無水患記錄,你這謊撒得委實不怎麼樣!」
「我……我是來投親的。」
「親在何處?」
「是、是我遠方親戚。」
「那你為何不住親戚家中?」
「……家道中落,遭其驅逐。」
「那你身上的錦袍和頭上的玉簪從何處而來?」
「這……」
「你整日賦閑於家,不曾有正經營生,卻吃穿不愁又為何故?」
「……」
「這幅畫與你扇面的工筆技法一模一樣你又作何解釋?」
「我……」
「謊言就如同滾雪球,你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來圓,孟公子飽讀聖賢書,公堂之上慎言得好。」
孟褚昉已經慌了,他咽了口唾沫,極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卻仍舊在楊清笳的連連質問中一點點原形畢露。
「我根本不識得這婦人!你不要誣陷我!」
楊清笳鄙道:「你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可好歹也是堂堂男子,如此沒有擔當,真是令人不齒!」
「你!你血口噴人……」
「表哥!」一旁柳氏凄聲道,「……事到如今,你難道真的只想撇清干係?」
孟褚昉被對方一聲『表哥』堵住了所有言語,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再找不出理由狡辯。
柳氏泣訴道:「我與表哥本是江峽裕溝村人,孩童時便相識,可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七歲那年我與他在雙方長輩的撮合下訂下婚約,待我滿十三歲,便成親。那段時間,雖然日子苦了些,可我們不知有多開心,我已經想好了往後的日子,表哥努力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我則操持家務,替他生兒育女,我以為一切都會這麼幸福的下去。然而……就在我婚期的半個月前,」她懷念的神情驟然轉凄:「王山商隊路過裕溝村,租了我家祖屋過夜,哪知他醉酒,半夜裡竟將我……」柳氏咬牙道:「我已**於他,父母無法,只得打發我跟他來到豐城。我因王山之過,被族裡除名,背井離鄉,自此我便和表哥分離兩地,十餘年不曾再見面。直到表哥三年前考上秀才,才來到豐城,我二人方得以再見,這是老天爺給我的第二次機會,過去我和王山生活的每一刻都無比的痛苦!我無法原諒他!每次我看見他,都會想起十三歲那年破舊小屋裡發生的事情還有那張面目猙獰的臉!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外經商,與我聚少離多,我不用時時面對他,這讓我鬆了口氣!可八月份,他居然來信說這次回來便不走了!一想到我餘生要和這個人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便感覺生不如死!我父母本就是做火折的手藝人,我想到了利用火石粉和火油製造不在場證據殺人的法子,過程楊姑娘已經講的很清楚了,由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他毀了我一生,是罪有應得!」
蔣忠留點點頭,兩個校尉就把江猛的屍首從冰房裡抬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她將屍身脫了個一|絲|不|掛。
饒是見多識廣的諸錦衣衛,見此情形也都愣在了當場。
楊清笳帶上手套,並不理會眾人詫異的目光,從頭至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果然沒有明顯的傷處。
「有發現么?」趙誠問。
她道:「屍體表面確實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致命傷。」
蔣忠留輕哼一聲,似乎在嘲弄楊清笳剛剛的信誓旦旦。
「不過,屍體並非一點信息都沒有留給我們。」
蔣忠留:「什麼意思?」
「你們不覺得這個屍體有些奇怪嗎?」
趙誠:「哪裡奇怪?」
「他的膚色,以及指甲嘴唇的顏色。」
楊清笳道:「我上次在街上見到江猛時,他雖然體型偏胖,但是氣色紅潤,膚色偏黃。」她抬起死者的手:「但你們看看這具屍體,面色青白,指甲和嘴唇毫無血色,屍體由於一直成躺姿,」她費力地將屍體側翻了一下:「他後背已經形成了紫色的屍斑,這是血液流動凝固留下的痕迹,但你們看這裡。」
大家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在死者右股后側有一大片異常顯眼的紫色斑片。
楊清笳看著面帶不解的眾人,解釋道:「這說明死者右股處可能有大量內出血的情況。」
「你的意思是……」
她點點頭:「他的傷口有可能是在那處,應該是股動脈破裂。」
趙誠問:「如何確定?」
「切開。」楊清笳道。
趙誠拿不了主意,只能看了看此時若有所思的千戶大人。
「你有多大把握?」蔣忠留問。
楊清笳想了想:「不低於八成。」
蔣忠留看了她幾眼,見對方成竹在胸,沉著淡然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
楊清笳用手指按了按那處,頓時一縷暗紅近黑的血液涓涓而出,她心下稍定,拿著錦衣衛用作暗器的手掌長短的鋒利飛刀,找准位置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