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試探(一)
馬文才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直直的看向了白玉,彷彿欲看穿眼前之人一般。他畢竟只有九歲,還做不到看似不經意卻暗含威脅的舉止,此番舉動,在這個年紀,雖然有些稚嫩,卻已是難得。
白玉站在堂中,這會兒被馬文才盯著,心下微驚,可她也牢記自己此行的目的,這孩子的這番話明顯是在告誡她守著自己的本分,對於小小年紀心思如此深沉的孩子,她心裡也有些複雜,此時卻也容不得她不做表態。
她的心思千迴百轉,臉上卻不顯一分,恭敬的接下了馬文才適才的話,回道:「奴婢謹聽少爺教誨。」
初次試探,馬文才對於白玉的反應還比較滿意,可表面功夫誰都會做,他不可能只憑白玉這兩三句話就敢放心的用她。
他的母親蕭氏死的實在蹊蹺,縱使自盡,可前幾日神色沒見任何異常,他年紀小,沒人會主動和他說這些,但也正因如此,他隱約從下人神色中看出了些蛛絲馬跡。
本朝喪葬,士族階級等級越高,喪葬則越加麻煩。馬府雖然只能算次級,但一系列的喪葬過程,如報喪、招魂、送魂、做七、入殮、出喪等步驟,外人看來恐怕都能發現處理的十分迅速,他母親的靈柩,僅僅只停了三天,便匆忙下了葬。
出喪前一夜,他特意溜到了母親的靈堂前,那時靈堂寂靜無人,守夜的丫鬟小斯統統不見了身影,他想最後看一眼母親,所以對於堂前無人,他也難得的沒去細究。
也是那一夜,他最後看了眼母親,剛發現了一絲怪異之處,屋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他過了年便十歲,不想讓人知道堂堂太守之子做事如此沒規矩,最重要的還是不想讓人發現他脆弱的一面,所以他藏了起來,欲等人走後再出去。
哪曾想來人並非路過,他躲在內堂透過屋簾一看,卻發現來人並非普通小廝,而是他那位看似滿不在意的父親!
馬政在外對著一眾弔唁者虛與委蛇,他年紀雖小,卻能感受到是真情還是假意,可明明看起來對於母親之死毫不在意的馬太守,在那一夜無人的時候,卻露出了十分落寞神情,甚至一把年紀的人竟然扶著棺材默默流淚。
馬文才那時的心情很複雜,他不知父親究竟是愛他母親還是不愛。若愛,卻為何讓她獨守空房而他妻妾成群,好不快活;可若說不愛,那母親離世,他又為何露出這樣一幅神情?
他的思緒止不住,可最終不論怎麼看,他都有十分的理由懷疑他母親死的蹊蹺。
然而從父親對母親身後事的處理來看,明顯是不想張揚,所以這也說明,若他說出自己的懷疑,他的父親,杭州太守馬政,不一定會願意幫他。
他的策略是馬政找的知名學士教的,再加上馬政對他要求十分嚴格,從小便帶至身邊學習,耳濡目染的,他分析時弊的本事小小年紀便已經學的爐火純青。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羽翼未滿,不能露出一絲馬腳給敵人有機可乘。這個叫向晚的大丫鬟在這當頭被蕭府送來,其實嫌疑尤其的大,若此時和蕭府有關,那麼向晚在他身邊的目的就是十足十的監視,他本就沒打算用,可這一切,都被一個異樣的夢給打亂了。
他誰都可以不信,可他的母親的話,他願意信。
若他母親真的是死於非命,夢中相見,定然是放心不下他,所以,為了母親,他願意給她一次機會。
若此人可信,他便用,不可信....
那就自有她的去處!
....
馬文才本不是多言之人,見自己目的達到,白玉暫時看著也不像是蠢的,他身子略乏,這邊剛想讓其退下喚馬戰進來,結果白玉適才雖然回答的恭敬,但她下一刻說出的話,卻讓他心裡直接一愁。
「少爺,奴婢的職責是只管伺候照顧好少爺,少爺此時身體不適,祁大夫吩咐,用膳前一定要將葯喝完,少爺可是現在用藥?」白玉的神色斂的很好,在一側恭敬的請示道。馬文才在其臉上看不到其他的東西,找了許久,見白玉仍然執著的在那裡弓著身子,他皺了皺眉,壓下心裡的不快,臉上毫無波動的點了點頭,算是允了她這話。
白玉見此,這才稍稍直起了身子朝著屋外走去。不消片刻,一行人井然有序的由白玉帶頭,其餘眾人端著盤子緩緩走了進來。
馬文才沒有起身,他此時腿傷比較嚴重,適才馬戰簡單的跟他說了一下目前的情況,他大概也猜到這兩天腿腳可能不便,所以用膳什麼的,至少今夜,他並不想去外面用。
他倒想看看他不開口,這人會怎麼處理。
白玉不知道是不是床上燈光較暗的原因,她匆匆一瞥彷彿不經意間看到床上那孩子勾起了一抹異樣的笑容,可笑容一瞬即逝,她還沒來得及確認,馬文才便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臉色沉了沉,不作他言。
見馬文才沒有說在何處擺飯,白玉心細,稍稍斟酌了一番之後,便讓眾人停在外堂,她獨自來到馬文才身前請示。
「少爺,您腿腳不便,今夜奴婢伺候您坐在床邊用膳可好?」
「....」
「少爺?」見馬文才沒有回復,反而斂了斂目,似在思考哪種更為划算,白玉等了片刻,不得已
又小聲提醒道。
「好。」這一次,馬文才很快的就做出了反應,卻是同意了她的提議。
白玉得了準話,喚人將小桌搬到了內堂,她貼心的給馬文才身後添了一個高軟的靠枕,附身而下的時候,身上一股清幽的香味便隱約的縈繞在了馬文才的周圍,馬文才自幼不喜香味,聞著便有諸多不適,白玉身上這股若隱若現的味道,不知是不是較淡的緣故,他此時不適感倒不似平常,白玉調整好高度離去拿葯過來的時候,他這邊還在辨別此香乃何種品種。
「少爺,請先用藥。」白玉此時端著一碗玉制的小碗,碗中是一片棕黑色的藥水,上面冒著裊裊熱氣,藥水隨著白玉的緩緩移動在碗中盪起了些許漣漪。
馬文才的思緒被白玉這句話給拉了回來,見到白玉手中端的東西,眉頭不自覺的皺了皺,不過白玉的注意力在手中,現下倒沒注意到床上之人一閃而過的厭煩之色。
白玉來到床前,為了更方便喂葯,她坐在了一側的凳子上和馬文才視線齊平。她先是用玉勺輕輕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感覺熱氣不那麼明顯的時候,她對著馬文才緩緩一笑,將玉勺遞到了馬文才身前。
馬文纔此時心情很不愉快,雖說夫子和父親安排的任務再難也會咬牙堅持下去,可唯有一樣是他的剋星——
他平生,最不喜喝葯。
偏偏因為眾多原因,他時長受傷,一年到頭藥水幾乎就沒怎麼斷過。他已經喝夠了葯的苦澀,只要一喝葯,他就會想到自己為何喝葯,這比葯的帶給他的苦澀更讓他難以接受和釋懷。
他心情欠佳,偏偏白玉現下朝著他又露出了如此無害的笑容,他的心情,一下便更加煩躁了去。
馬文才輕輕將腦袋轉了些弧度,不自覺緊繃的薄唇微啟,沉聲說道:「試藥。」
他的神色語氣看起來都很正常,白玉微愣,一下沒明白馬文才的意思。
在外堂候著的馬善聽到自家少爺的話,心裡有些納悶,葯不是一直都是他在試么?適才他試過了才端上來的,怎麼少爺又要試藥了?
可少爺吩咐,他也不敢不從,他這邊方一動身,室內又傳來了一道聲音,卻是生生止住了他動身的腳步。
「我讓你試藥,沒聽清么?」屋內馬文才見白玉聽完他的話露出了些意外的表情,原先還稍稍緊繃著的身子現下自然的鬆了松。等著看白玉如何處理他給的問題。
他眼尖,適才看白玉喂自己時呼吸緩了緩,他自幼習武,人的呼吸頻率,遠的不說,像白玉此時離他這麼近,呼吸變動他還是能感受到的。
他還道只有他不喜喝葯,原來有人比他大了這麼多竟然也和他一樣。
這可真是有趣...
白玉在一側默默坐著,馬文才有這個吩咐,不論如何,她這葯,是試定了,若因此讓其對自己生了芥蒂,那才真真是划不來。
儘管中藥的味瀰漫在她周圍讓她不舒服,白玉想了想,還是忍了忍,她一口氣將手中早已吹涼的一勺藥送入了口中,入口苦澀無比,甚至還夾雜了些許難聞的味道,她的臉上神情變動不大,只有一雙秀眉在葯入口時微微皺了皺一瞬,不細看還真不易發現。藥水下口的那剎那,白玉忍住了想吐的衝動,她這邊小動作的吸了兩口氣,方緩解了適才那股難受勁。
這邊試完了碗中的葯,白玉保持著該有的穩重,再次舀了一勺,在自己嘴邊吹了吹,又送到了馬文才身前,眼神示意自己無事,他可放心的飲用。
馬文才一直看著白玉剛才的表現。不得不說白玉其實掩飾的很好,他不仔細看還真不易發現她不喜喝葯。此時白玉也在笑,笑的溫婉,卻也有些牽強。
「爾用過的器具,本少爺怎會用?」話裡帶著些許諷刺,亦有些些許狷狂,冷聲冷語冷情。白玉遞葯的動作一滯,額角青筋隱約跳了跳...
這簡直就是個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