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西院棚舍
長安,大慈恩寺,西院棚舍。
大慈恩寺是玄奘法師的坐寺,當年玄奘法師立下一個規矩,在寺里西院開闢出一些棚舍,供無家可歸者留宿,寄寓流離之人,也就是盲流,不問身世,哪怕是逃犯,都可以來西院棚舍留宿,只是有兩個要求,第一,天亮必須離寺,第二,不得喧嘩。
西院棚舍,其實就是個救濟所,一間可以容留七八十人的大屋,地上鋪著草席,留宿者不分高低貴賤,一概席地而卧。
長安乃天子腳下,盲流並不多。往常時節,常住棚舍的也就是十來個人,總有三分之一的地鋪閑置。盲流們寄人籬下,倒也懂得規矩,各自安歇,相安無事。
近半個月來,留宿者驟然猛增,幾乎天天爆棚。
人多鋪少,經常有人為爭奪鋪位,輕則惡語相向,重則拳腳相加。一鬧就是大半夜,不得安寧。
昨天晚上,棚舍再次爆棚,棚舍里擠進了兩三百人,就連屋檐下,也橫七豎八躺滿了人,一晚上吵鬧不堪,一直鬧到四更天,棚頭終於忍耐不住,帶著十幾個伙頭僧衝進棚舍,連打帶罵,棚舍里才算安靜下來。只是人多擁擠,又是夏天,兩百多盲流擠在棚舍里,腳臭屁臭汗臭交融,當真是五味雜陳,惡臭難聞。
可安靜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天還沒亮,棚頭帶著伙頭僧又衝進了棚舍,大聲吆喝:「起來,都起來!全部出去!」
眾盲流吵鬧了一晚上,剛閉上眼,還沒睡得清爽,卻被當頭喝醒,心頭惱恨,卻見那伙頭僧個個凶神惡煞,盲流動作稍稍慢一點,便是劈頭蓋腦一頓拳腳,眾盲流見那群伙頭僧來的凶,不敢違逆,只得勉強起身。
只有棚舍西牆窗檯下還躺著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穿著白袍,面色白凈,年紀不過二十齣頭,枕著一個黑布包袱,對於伙頭僧的吆喝充耳不聞,卧在草席上呼呼大睡。
棚頭走到那年輕人身邊,腳尖一點年輕人的腦袋,喝道:「狗日的還睡,趕緊滾起來!」
年輕人睜開了眼睛,伸了個懶腰,不耐煩地說道:「這才五更天不到,叫喪呢!」
旁邊一個乖巧的盲流慌忙說道:「是棚頭大人,說話要小心些。」
年輕人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棚頭幾品官,也好意思妄稱大人!」
大慈恩寺是長安第一寺院,有一千多多僧侶,方丈以下,四大班首,五大堂口、八大執事,三十六客堂、七十二僧頭,列職僧員多如牛毛。這個棚頭雖然也算是列職僧員,可在大慈恩寺里,實在不算是什麼角色,平日里別說是方丈大師,就是要見一面堂口執事都難。不過,在這西院棚舍里,棚頭卻有著絕對權威,原因很簡單,能不能進棚舍過夜,全憑他一個人說了算,要是惹惱了他,趕出去不說,還會招來一頓暴打。所以,棚舍里的盲流都尊稱他為大人。
「西院規矩,戌時入院,亥時安歇,辰時起身,此時正當卯時,正當睡覺。」年輕人說罷,揉著眼皮,一轉身,閉上眼睛,又躺倒在草席上。
年輕人所說,確是大慈恩寺的規矩,大慈恩寺白天不留俗客。借宿棚舍的盲流,須在辰時起身離院,晚上天黑之前,也就是戌時入院。
眾盲流原本就沒睡夠,只是那棚頭來得凶,不敢頂撞,見年輕人說起規矩,帶頭賴著不起身,也跟著紛紛躺下。
那棚頭在這西院里,一向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眾盲流誰也不敢頂撞他,如今被這年輕人一鬧,眾盲流把他的話當了耳邊風,跟著那年輕人賴著不起床,棚頭頓覺大丟面子,心頭惱怒,飛起一腳,踢向年輕人的腦袋。
年輕人見那棚頭沒頭沒腦地踢過來,下意識地把枕在頭下的包袱一隔,只聽「撲」的一聲悶響,棚頭一腳踢在包袱上,隨即一聲慘叫,抱著腳,倒在地上,腳踝處起了個大青包,不是折了就是崴了。
眾盲流眼見棚頭倒在地上,痛苦不堪,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明明見那棚頭去踢年輕人,自己卻吃了大虧。也不知道那年輕人使了什麼法術。只是,眾盲流平日里被那棚頭欺壓得苦,如今又是天不亮就被趕了起來,心頭惱恨棚頭,見棚頭在年輕人手裡吃了虧,心頭解氣,臉上不敢流露,個個袖手旁觀,沒一個前來扶那棚頭一把。
棚頭抱著腳坐在地上,扯著嗓門慘叫:「來人啊!這狗東西竟敢毒打本棚頭,給我拖出去打,哎喲,痛死我了……」
一群伙頭僧凶神惡煞地沖了過來,年輕人知道闖了禍,拎起包袱就跑。那棚舍里原本擁擠不堪,盲流們或卧或站,把個棚舍擠得水泄不通,年輕人在前面跑,伙頭僧在後面追,一頓亂碰亂撞,棚舍里的人七倒八歪,哭爹喊娘,頓時大亂。
年輕人手腳乖巧,見縫插針,在盲流群里亂竄,盲流們見年輕人為他們出了氣,故意不給伙頭僧讓路,更有甚者趁亂打黑拳,下絆子,伙頭僧沒逮著年輕人,反被絆倒了七八個,棚舍里喊叫聲、跌倒聲、夾雜著棚頭的慘叫聲,亂七八糟,好不熱鬧。
正在混亂,忽聽門口響起一聲爆喝:「都給佛爺停下!」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胖大和尚,大腹便便,一雙環眼怒目而視,滿臉的焦躁。
棚舍里安靜了下來,盲流伙頭僧都站在了原地,獃獃地看著那和尚,大氣不敢出。
這位胖大和尚法名空悔,是大慈恩寺的執法僧,專門負責寺里的戒律,是大慈恩寺八大執事之一。空悔性情暴躁,但執法公正嚴明,不徇私情,寺里僧人要是犯到他手裡,絕沒有好果子吃。寺里的人,可以不認識方丈,卻沒有人不認識空悔。
棚頭慌忙掙扎著爬了起來,一瘸一拐來到胖大和尚面前:「空悔大師……」
「狗屁大師!」空悔一聲爆喝:「這都要到五更天了,你這狗東西還在這裡聒噪,誤了大事,佛爺拔了你的皮!」
那空悔心浮氣躁,說話狠毒,卻連自己的都一塊罵了。
棚頭一陣哆嗦,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疼的:「大師,小的正要清理棚舍,只是有個不識抬舉的傢伙……」
「佛爺看你才是不識抬舉的傢伙!」空悔打斷了棚頭額申辯,向眾盲流喝道:「都聽著。宰相大人馬上要來大慈恩寺,一切閑雜人等迴避!限你們一刻鐘離開,若是衝撞了宰相,就算你們踩了狗屎運,宰相不治你們的罪,佛爺我也饒不了你們!」
空悔說罷,回頭瞪了一眼棚頭:「還有你,連這點差事也辦不利落!趕緊把棚舍打掃乾淨,若是再出什麼差池,你就給佛爺滾到菜園子挑糞去!」
空悔說罷,轉身就走。
怪不得今天西院棚舍破了規矩,天不亮就要趕人,原來是當朝宰相楊國忠要來大慈恩寺!
那楊國忠是朝廷第一權臣,平日里,就是衝撞了楊家的家奴,都沒有好果子吃,要是撞到楊國忠手裡,豈不是有性命之憂!眾盲流知道其中厲害,誰還敢呆在棚舍里!大家慌忙起身,急匆匆向門外跑去。
年輕人隨著眾盲流,走到棚頭身邊,做了個鬼臉:「棚頭大人,得罪了!宰相快到了,小的得趕緊迴避,改日致歉。」說著,拎著包袱,混在盲流當中,出了房門。
棚頭待要追趕,腳下疼痛,行走不得,只得沖著年輕人的背影大叫:「小子,老子認得你!你狗日的名叫步雲飛,在寺外西牆下擺攤!你小子不要落到老子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