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備用鑰匙

言嘯存了俞小河的電話號碼，發現了一件不太尋常的事情。

這個號碼不是A市本地的。

對俞小河這樣的打工者來說，這太奇怪了。

言嘯的公司與本地電信運營商有業務往來，他曾聽在那邊的朋友說起，進城務工人員是離網率極高的一個群體，他們沒有長期使用同一個電話號碼的必要，經常是趁著有優惠活動購買新號碼，一直用到離開這個打工的城市就不用了，所以每年春節過後都會有大批用戶離網。

雖說現在許多手機套餐都已經不收取長途和漫遊費，但本地運營商提供的資費往往更為便宜實惠。俞小河連親人都沒了，幹嘛一直留著外地的手機號碼不換呢？

言嘯又試著用手機號查找他的微信，沒有找到。

提示框里「用戶不存在」幾個字刺激著他的視網膜，昨夜拿到號碼時的驚喜和得意被越來越深的好奇所取代。言嘯強忍著沒有使用另外的技術手段窺探對方的**，正好過幾天要去B市出差，他打算帶些禮品回來送給小河，順道問問電話的事。

近日，公司里也頗不平靜。

不論國企私企外企，人事變動總能搞得人心惶惶，更何況是總公司一把手的更迭。這位新來的大領導有一些本行業的背景，粗通技術，自視甚高，走馬上任之際四處巡視一番，在會議上高談闊論，說要順應時代潮流，在公司內部實施變革。

「特別是技術部門，不誇張地說，你們掌握企業的核心競爭力，是企業的命脈所在，一定不能故步自封，要高瞻遠矚，站在時代的潮頭。」

公司的技術部門十有八.九駐紮在科技園區這邊，大領導發了話，下面自然不敢怠慢，技術口的大小領導關起門來開了兩天會，將一把手的一句空泛提議細化為可以落地的實際工作，各部門負責人你推我讓不情不願地領了任務，再回去跟自家下屬傳達上意。這些人心裡愁雲慘霧，臉上卻還佯裝著雲淡風輕，將能布置下去的工作先布置下去，然後馬不停蹄打報告申請人力物力以解決剩餘的難題。

言嘯這趟出差，就是為了新的項目去B市考察幾個新合作夥伴的情況。近幾年國企內部管控愈加嚴格，以往土財主一般人傻錢多的作風收斂了不少，而相關產業領域的一些高精尖技術公司名氣愈大，不僅受到許多政策扶持，更被媒體廣為吹捧，儼然成了行業新貴。

言嘯只考慮技術問題，倒不覺得什麼，跟他一同出差負責洽談商務的同事滿肚子苦水，一路上都在跟言嘯抱怨公司在業內的地位今非昔比。言嘯只一味聽著，不置可否。

自己所在的公司當然有各種問題，但那些頻頻出現在媒體上的光鮮新貴也一樣有他們的隱憂。企業大了，都會生病的。

別人把他們看做帶著國字帽的老爺爺，言嘯自己可不這麼看，變革的氣息無孔不入，年輕人們自下而上的力量會重塑整個企業的氣質。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下個十年鹿死誰手，還說不準。

每個人，每家公司，都在隨時代而動，努力找到自己新的位置。從這個角度說，雖然新領導夸夸其談，思路倒是與言嘯一致。

言嘯想，這趟B市之行，就算無法達成計劃中的合作，與業內同行交流幾句，也算不虛此行。

出了高鐵站，大都市的圖景在言嘯面前徐徐展開，A市與B市不遠，但他已經幾年沒有來過了。他對於這份繁華旖旎素來毫無嚮往和憧憬，這大概是因為剛畢業那年姜益的「蟻居」在他內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壞印象。

繁華之下總有枯骨。越是像言嘯這樣理性的人，越能看透這其中的殘酷。以往他並不覺得什麼，哪個時代都有冤魂，更別說個人選擇旁人無權置喙。

但最近與小河接觸得多了，言嘯內心好像比之前柔軟了不少。他更容易理解那些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也更容易在陌生人身上找到自己所熟悉的美好特質，比如勤勉、進取、信用。

緊張工作之餘，他去買了伴手禮。雖說是淘寶上也能買到的東西，但自己帶回去的，該是更有意義吧。

打電話聯繫俞小河，言嘯說出差回來帶了些禮物，想下班後去他家。

電話那頭的小河明顯一愣：「……您幾點，我看一下能不能早回去。」

「不用著急，我等你。正好我從食堂打一些飯菜回去，我們一起吃晚飯。」

晚上，俞小河風馳電掣騎車回家，遠遠看見言嘯抱著一個圓滾滾的保溫飯盒站在巷子口等他。這時候，落日已經隱去了最後一絲餘暉，小餐館的燈箱亮得溫吞，上面依然寫著最為簡單的菜譜，言嘯站在油膩的桌椅旁，面孔染上了些許暖黃色。他的氣質與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但在俞小河看來，這情景卻正是他夢想中的樣子。

小河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跳下車。

「言大哥！我還是晚了！」

「不晚，沒等多久。」言嘯不再用他引路，自己走在前面，一直走到了公寓門口。

「那個……我得把電動車搬進屋裡去。今天為了早點回來，沒把車放公司，不敢鎖外面，一晚上就丟了。」

言嘯幫他扶著門，俞小河雙臂用力，夾起電動車就踩著台階走進了樓道。

秋雨過後，這裡愈加潮濕。言嘯微微皺眉。

室內比他上次過來稍微亂一些，俞小河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把車放在角落裡，招呼客人坐下，然後拿了幾件衣服走進衛生間。

言嘯聽到了水聲。幾分鐘后，俞小河換了衣服，哆哆嗦嗦地走出來，那件白色T恤正是言嘯曾經見過的。

「你們房東說熱水器壞了，今天沒熱水。門口貼了通知。」

俞小河撓撓還沾著水珠的短髮，傻笑：「嗯，昨天就壞了，明天大概能修好。身上全是汗，稍微沖一下，涼快。」

「別感冒了……」

俞小河不等他說完，又跑進衛生間，拎了自己的鞋出來，放到了房門外邊。

「怎麼了？」言嘯沒看懂。

「跑了一天……稍微有點味道……」

言嘯沒說什麼，從旁邊的衣架上拿了一件長袖外套，給俞小河穿上。

「降溫了，多穿點。」他指指剛才已經擺好的碗筷，「來吃飯吧。」

食堂的大鍋飯讓小河讚不絕口，言嘯見他吃得開懷，就半開玩笑地說：「那我每天來給你送飯？」

出乎他意料，小河沒有拒絕，反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備用鑰匙遞過來：「給您鑰匙，下次直接進來坐。」

言嘯遲疑著把鑰匙收起來，他想了想，說：「來打攪你兩次了，下次請你去我家。」

聞言，對方抬頭看他，連咀嚼的動作都停了，眼睛里好像閃著光。

「您……對我真好。」小河又低下頭，斟酌著，「我聽說您在公司對同事也特別照顧，幫女同事倒熱水……」

言嘯一愣，心裡詫異這些八卦怎麼連俞小河這個外賣小哥都知道了，難道自己已經在園區小有名氣？

「我手底下那幾個小朋友，其實也不比我小几歲，但我總覺得他們都是小朋友，說來……」言嘯帶著幾分無奈似的，「他們都比你年長，可還不如你懂事呢。」

他接著說：「技術部門陽盛陰衰，我們組就一個姑娘，誰敢不寵著她，她要是跑了，下次職工運動會女子項目就沒人報名了。」

俞小河噗嗤笑了出來。

他又說：「你們公司前台那個姑娘也說你人好……」

言嘯瞬間嚴肅了，他隱隱嗅到一絲熟悉的味道，扶扶眼鏡：「你……從哪聽說的？」

「就上次去找你，你開會，我在前台那裡隨便聊了幾句天。」俞小河笑得可愛。

「哦？」言嘯說，「我上禮拜還叫錯她的名字被行政部的同事嘲笑……算了，看你的表情就不相信，反正連我手底下的小朋友們都不信。」

言嘯盯著俞小河，心裡想，你就這麼熱衷於給我發花式好人卡嗎？

「我那天……」小河也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淡了又深，「給您買了兩隻冰淇淋，結果您正忙，我就自己全吃光了。一次吃太多，覺得今年再也不想吃冷飲了。」

「還有明年呢。」言嘯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說，「最近天氣轉涼，下次請你吃火鍋去。」

「嗯。」俞小河點頭。

言嘯看他那副高興的樣子，隔著布料捏了捏褲子口袋裡的鑰匙，心裡發癢。

「你……」

「您……」

兩個人的聲音撞到一起。

言嘯讓小河先說。

「您最近很忙？還出差嗎？」

「有可能，還不確定。」言嘯說著拿出了禮物，是件精緻的工藝品小擺件，「從B市帶回來的小玩意，送你的。」

他隨之平靜地拋出問題：「你的手機號碼是B市的，在那邊打過工？」

「對，」俞小河也像言嘯一樣平靜，他回答道，「最早是在B市，後來壓了腿……我在直播里說過。」

嗯，他確實說過……言嘯沒再追問，他看看時間，收拾了保溫飯盒就準備告辭。

臨走時，他站在門口對小河說：「我覺得，這件禮物選得不好，應該給你買點實用的東西，除濕器或者足浴按摩器之類的。」

「挺好的，很漂亮。謝謝您！」

「其實，在路上就一直想著給你買點什麼，結果選來選去也定不下注意，到最後還是店員幫我挑的。」言嘯忍不住，順了順小河的額發。

「什麼也不用買……」小河忽然不好意思了，他垂下眼，「您能多給我打電話嗎，我自己那個電話好久都沒響過了。」

言嘯一怔，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