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見
暮春三月,綿綿的細雨下了一夜,第二日,雲流山上的那棵合歡樹便開了花,一簇簇的粉色花朵聚擁成團,樣狀甚是好看。
可更好看的是側躺在合歡樹下的少年,唇紅齒白,墨鬢桃花顏。清晨有斑駁的陽光透過樹縫,輕飄飄地落在少年的眼瞼,少年卻面露難耐,皺著好看的眉頭往後蹭了蹭,直到整個身子被合歡樹投下的陰影籠罩其間。
蘇白到底還是被陽光晃醒了,他抬手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恍恍惚惚地看著山間淡紫色的風信子被風吹的四散飄蕩,然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是抬頭的時候才看見那一樹的合歡花,蘇白心底詫異,便又揉了揉眼睛,才相信自己並沒有看錯,可是,以往這合歡樹不是要等到季夏的時候才開花嗎,怎麼今年卻開的這樣早?
但眼下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蘇白略移了些目光,隔著樹葉看了看太陽所在的方向,委屈地將自己抱作一團,輕輕地嘟囔道:「我好像是走不了了。」
蘇白他見不了太陽,雖然他也很喜歡那暖暖柔柔的光,可是一被太陽照耀,他身上就火辣辣的疼,像有無數個尖銳的針芒一齊刺入,著實有些難捱。
所以蘇白現在走不了。
遠處卻有兩個小男孩笑鬧蹦跳著走來,看見這合歡花停駐了一下,然後往蘇白這邊走來。
「你看,這樹開花了!」一個小男孩對另一個男孩興奮道,彷彿沒有看見合歡樹底下的蘇白,他徑直走過來,還踩到了蘇白的衣角。
蘇白被人踩到衣角也不生氣,只是用那雙烏黑清澈的眸子看著男孩,然後輕輕地笑:「你踩到我衣服了。」
沒有人聽見蘇白的話,兩個小男孩仍繼續著他們剛才的話題。其中一個小男孩道:「這棵樹不是每年都開花嗎,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可是今年開的比往年都要早啊。」蘇白眉眼彎彎,托著腮對著兩個小男孩笑的討好。
「也是,確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還是去打彈弓吧。」兩個男孩兒就這樣蹦跳著走了,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往蘇白的方向看上一眼。
蘇白彎起的嘴角漸漸沒有了弧度,他把下巴抵在膝蓋上,輕輕地環著自己,眼睛里空濛蒙濕漉漉的,有些悵然若失。
這樣怔了好長一會兒,蘇白才從膝間抬起頭,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角,想讓那處上揚些,然後跟自己說,沒關係的,都沒關係的,因為自己是一隻鬼,所以怕見太陽,也沒有人能看得到他。
真沒關係的。
只是偶爾會有一點寂寞。
蘇白彈了彈衣角上的泥土,那是剛剛小男孩留下的鞋印,可是因為昨夜下了雨,這衣角是潮濕的,那泥土粘在了上面,並不能彈下去。
蘇白也不甚在意這個,他只是又往後挪了挪,避免讓自己被陽光曬到。
然後蘇白打了個噴嚏。
昨天睡在樹底下,到底還是著涼了。
打完噴嚏的蘇白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頭,心裡想,要是昨天不在這裡睡就好了,這淋了一夜雨,估計又要得病了。
得病了就會難受啊,而且,自己晚上就又要去王郎中家偷偷地拿葯了。蘇白不想白拿別人的東西,於是每次取葯之後,總會一廂情願地做些什麼。或是趁王郎中一家熟睡之時洒掃庭院,或是幫著王郎中割一割小麥,又或者興高采烈地把王郎中一家的衣服全給洗了,再高高地晾起來。
這麼幾次過後,王郎中不覺得有多高興,反倒被唬了一跳,以為家裡鬧了鬼,又是燒香拜佛,又是請法師做法,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蘇白很是過意不去,但是一想到那捉鬼的法師,便亮了眼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做法的當天,蘇白特意跑到法師面前,滿眼期待地看著他,問:「法師,您、您能看見我嗎?」
可惜法師沒看到蘇白,他只是把手裡的桃木劍耍了一個漂亮的花式,然後對著前方,目不斜視地劈了下去,大喊一聲「破!」繼而念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咒語出來。
蘇白就委屈地戳著手指,淚眼婆娑地看著那法師,吸了吸鼻子勉強笑道:「我就在您旁邊啊,您也看不見我嗎?」
沒有人回答蘇白,蘇白有些落寞,有時候他也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可是沒有人能看的到他。
其實不只是人,鬼也看不到他。
王郎中請來的法師也給別人做過法,有一次這法師用一堆符紙困住了一隻小鬼,那小鬼哀嚎著,表情十分痛苦,蘇白心生不忍,就走了過去,把貼在小鬼身上的符紙盡數揭下,問他道:「你沒事吧?」
小鬼沒有了符紙的束縛,急忙抖了抖身子,然後「嗖」的一下竄出去了,蘇白也跟著飛出去了,然後他就看見那小鬼撲進了一隻大鬼的懷裡,手捂著心口的位置,猶有餘悸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剛才都已經被定住了,結果身上的符紙莫名其妙地就掉下去了,真是活見鬼了!」
蘇白於是就落在他附近,眯著眼睛笑道:「是我救了你啊。」
沒有鬼理蘇白,那隻大鬼只是撫了撫小鬼的後背,然後說了一句:「又講胡話了不是,什麼活見鬼?我們不就是鬼么。」
「我我、我也是鬼,好巧啊。」蘇白見沒鬼理他,就抬高了聲調,又往前一步,帶了點緊張強行搭訕。
那兩隻鬼還是沒有理蘇白,只是大鬼的聲音明顯的低了下去:「這樣一直躲著也不好,要不我們還是去投胎吧。」
小鬼登時就急了,鬼流不了眼淚,但它仍呆著哭腔道:「不行!如果去投胎,喝了那孟婆湯,下輩子我不認識你了怎麼辦啊。」
「原來你怕下輩子不認識他啊。」蘇白抿了抿嘴,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倆,可見他們倆都不理自己,蘇白復又有些低落,他用很小的聲音輕喃,「原來,你們也看不到我啊。」
那隻大鬼將小鬼小鬼抱進了懷裡,一字一句道:「我會認得你,小六,你別怕,下輩子我也一定會認得你,如果不投胎轉世,我們很快就會魂飛魄散,還不如去過那奈何橋,這樣,至少我們還有來生。」
可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蘇白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好像大家都有傷心的事,自己因為誰都看不見自己而落寞,而這兩隻鬼害怕遺忘和分別。
「那下輩子,你也一定要記得我。」那隻叫做小六的小鬼終於被說動了,和那隻大鬼一起去過了奈何橋。
自始至終,那兩個鬼都沒搭理過蘇白一下,這個故事也挺悲傷。
蘇白就在合歡樹下想著這些事情發獃,太陽已經偏移了一些,躲著它的蘇白不得不縮了縮腳,往樹蔭底下挪了挪身子,然後,就有一個人影停落在蘇白腳邊。
那個人撐著一把青紙傘,把一隻骨節分明細長均勻的手伸了過來,伸向蘇白,於是蘇白就聽見一個清越好聽的聲音道:「你坐在這裡幹什麼?地上涼,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