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平寇(二)
此為防盜章,防盜過後會正常顯示。李檀從神機營清點調回來的兵將,巡營點兵,一直忙到黃昏沉沉,待他回府的時候,岳淵就在門口等著了。
他與陳月一人一個手爐捧著,雙雙盯著李檀。
岳淵回府後,陳月領他跨過火盆,又趕忙吩咐下人帶他用柚子葉沐浴,去了晦氣。等岳淵洗好,她將新裁好的冬裝拿給岳淵。
岳淵著新衣拜見陳月時,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陳月見了趕忙將他的眼淚抹去:「叫你擔驚受怕了。」
岳淵不斷說著感謝的話。
陳月真得疼他。
李梁戰死那會兒,陳月懷著孩子,收到前線傳來的死訊,一時經受不起打擊,從台階上栽下來,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孩子就這樣沒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怨自己沒能給李梁留下個一子半女。
岳淵來后,沒幾日她就犯了頭痛,原是老毛病了,平日里就著葯喝,長久地調養著,因不是什麼大病,府上沒人在意,連陳月自己都不當一回事。卻是岳淵一趟一趟地往她房中跑,時不時來問她是否好受了些。
她看著岳淵,總會想起自己那個與她有緣無分的孩兒。陳月怎麼能不疼他?
岳淵說要到府門口等著李檀,陳月叫人拿了手爐來叫岳淵揣在懷中,陪他一起在這裡等。
見李檀從馬上下來,兩人一同上前。岳淵一下撞進李檀的懷中,只顧著抱他,什麼話都說不出。陳月見了淺淺一笑,對李檀說:「你瞧這孩子毛躁的,非要在門口等你。」
李檀失而復得,自是歡喜,手下揉著岳淵的腦袋,等著一會兒再同他說話。
他先對陳月說:「大嫂,你別陪這小子胡鬧。岳淵前幾日同我說,你痛症犯了,我這一應酬起來沒完,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想起來,特意跑到城西將黃大夫請來給你診診脈,你老這樣忍著可好不了。」
陳月說:「不過是小痛小病的,不礙事。我那裡也有方子吃著。」
「不管用就別吃了。一會兒黃大夫就來,再給你開一服。」說著李檀將岳淵拎起來扛到背上,笑道,「我先給他上上課。」
陳月見他這樣生猛地拎著岳淵,心裡驚得不行,連忙道:「小心些!」
她不知道岳淵怎麼進得牢房,李檀岳淵都不說,她也不問,但她知道李檀沒少為岳淵的事奔走,心裡生怕李檀會責罰岳淵,不禁開口求情道:「他還小,你可別打他,有什麼事說說就行了。你說他,他一定會聽的。」
李檀挑起眉,往岳淵屁股上打了一下:「哎呀——?什麼時候把大嫂都收買了,現在都袒護著你了?」
岳淵叫李檀打了屁股,頓時羞赧起來,臉似火燒,偏偏李檀還箍著他,他還掙不出來,羞惱地說著:「我沒有!」
陳月見李檀還同他玩鬧,不似生氣了,心也就放下來,任著他們胡鬧。
李檀攜著岳淵到他自己的房裡去,屋中地龍騰地火熱,李檀出了一身汗,只好先將岳淵規整地放下。他解開披風,褪去輕甲,換上常服,一點也不避諱著什麼。
待周身輕鬆,他一把捉住岳淵,將他按到桌邊來。
岳淵戰戰兢兢,不等李檀開口說話,先低下頭來:「我知錯了!」
李檀不想這孩子莫名其妙認了錯,驀地笑了下,又連忙忍住,起了份逗他的心思,正襟危坐道:「哪兒錯了?」
岳淵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不該傷了景王...」
李檀肅聲說:「你好大的膽,我給你劍,是叫你傷人的么?」
岳淵卻也覺得委屈,瞥著嘴說:「我...我以為他要殺了你...!我拿著劍,是想保護你,不是想傷人。」
最後一句猝不及防地碾過李檀的心,柔軟又乾脆。
見李檀只瞪著他,岳淵不敢再委屈,連忙道:「是,是我錯了,我...我...我下次蒙上臉,一定不叫他發覺我是誰!一定打完就跑,不拖累你!」
岳淵垂頭喪氣地捂上面:「現在,劍也沒有了。」
李檀不可聞地嘆笑了聲,伸手將岳淵攬在懷中,說:「逗你的。錯不在你...是我不好...」
李檀起身,將與兵甲掛在一起的劍解下來,扣在岳淵面前,說:「這把劍,歸你了。」
岳淵驚著將劍捧起來,不可思議地撫著劍鞘上的花紋。劍於他來說還有些重,卻也能拿得起來,等他再練過,他肯定能將它使得很好很好。
他抬頭問道:「真的?真給我?」
「這把劍喚作『佛鱗』,是我父親傳於我的。我私心望你能接下這把劍。劍乃器中君子,聖人之兵,品性最好。我父兄死後,我便改用長/槍。佛鱗不常出鞘,也是寂寞。」
岳淵將佛鱗抱在懷中,問他:「為什麼不用劍了?」
李檀沉默半晌,不免又想起諸多事來,一時五味雜陳。
他從前避諱著不跟別人講這些事,可當岳淵問得時候,李檀頭一次覺得說出來也好,說出來或許能輕鬆些。
李檀沉下口氣,道:「我父親善槍,兄長善刀,三弟劍術雖不算精湛,卻也小有所成。兄弟二人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可是多年前...他們雙雙被越軍斬於大津江,屍骨無存。我父親痛失愛子,在皇上面前請命出征,亦是有去無回。」
岳淵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你呢?」
李檀的手指驟然收緊,面上露出極為痛苦的顏色。
岳淵抓住李檀的手,安撫似的揉捏著他的手背,說:「我不問了。」
李檀說:「我也在大津江。當年越國大舉北上,我知此戰危機四伏,便決定以軍師門生的身份隨軍而行,為他們出謀劃策,合力抗敵。可他們被困在大津江的時候,我救不了他們...」
李檀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塊寒冰。岳淵驚著說:「我不問了!」
「你讓我講出來罷。我能好受些。」李檀扯出一絲淺笑,「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也從未跟別人講過。」
岳淵遲疑地點了點頭。
李檀深吸一口氣,繼續道:「當時兩軍於大津江兩岸相立相抗,祈國戰線拉得很遠,不宜打持久戰,需得速戰速決。我已使計截斷越軍的糧援,決定先發制人,趁上游未破冰、江水未漲之時,令我軍大舉渡江,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可不知道為什麼,越國好似已經知道我定下的計劃和實施的時間,先行在江面上設好埋伏...我大哥、三弟都在戰船上...」
他的聲音近乎發顫。
當時大津江面上帶著火油的萬箭齊發,一瞬間照亮了整個黑夜,卻叫祈軍墮入絕望的地獄。
李檀:「他們被伏后,一直死死苦撐著等待救援。我晚了一步...倘若當時我能拿起劍,或許能來得及救下他們...可是我怕,我怕見到血...」
沒有人知道,李檀的劍術乃是李家之最,「佛鱗」代代相傳,唯有李檀悟得劍中精髓。可就是這樣精於劍術的李檀,卻沒有辦法上戰場——他怕血。
但凡見到血跡便莫名地心悸顫抖,面色慘白,那種從身體內部不斷湧出的恐懼感幾乎能將他逼瘋,讓他連劍都握不住...
他拿著佛鱗,卻沒有辦法保護自己最親的人...
「祈國在大津江上受了重創,損失一名大將、一名先鋒,士氣大減,不得已往後撤退三百里余,可越國仍舊死追著不放,似乎一定要將我們剿殺得全軍覆沒才肯罷休。雙方又在牧野上僵持苦戰了數月,是我父親領著援兵趕到,才打破了僵局。當時越國被耗得兵力虛弱,亦是強弩之末了,我父親是老將,是祈國的軍心,憑著這些才將越國一舉擊退。只是在作戰之時,我爹不慎中了毒箭。我為他去找葯,仍然沒能來得及...」
岳淵單單是聽著就覺得揪心得疼,看著親人一個一個死去,他都不敢想當時的李檀是怎麼熬過來的。
李檀說完,卻也覺得將這些事說出口不那麼難了,或許是因為時間,或許是因為岳淵。
李檀伸手撫著岳淵懷中的佛鱗,嘆息著說:「父親臨死前將他的湛金槍交給我,希望我以後能護住李家,所以...我就再也沒怎麼用過佛鱗劍。如今交給你,是它的榮幸,若你喜歡,日後就帶著它罷。」
岳淵只覺懷中的劍又好似千斤重,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備覺沉重又甘之如飴。
佛鱗是兵器,也是盔甲。
岳淵將佛鱗端端正正地擺放到桌子上,捧起李檀的手,小聲問著:「那你現在還怕嗎?」
「恩?怕血么?」李檀失笑道,「怎麼會?我既從戰場上過來,自是不怕了。」
岳淵好奇地問:「怎麼不怕的?」
李檀:「想拿起湛金槍,就必須面對,不能怕。」
話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可他沒告訴岳淵,他當初選擇面對,卻實在怯懦。凡懼血之時,便飲酒壯膽,久而久之便賴上酒癮。
虎威將軍向來很敬重李文騫,李檀在他麾下,他自然多番照顧。可無奈李檀嗜酒成性,懼血症還未根除,身體反倒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再強的意志也被終日的恐懼和挫敗漸漸磨滅,頹然得不成人樣。
虎威將軍將他送到岳懷敬的身邊,希望岳先生能好好開導一番,哪怕不上戰場也行,對於當時的李檀來說,只要能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重要。
李檀在醉夢中渾渾噩噩,不知天地何年,病痛交加,一度生出一死了之的念頭。若非岳懷敬在旁悉心照料、耐心教導,他都不知該如何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時光,刻在骨血里的疼痛伴著岳懷敬的恩情,叫他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