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鳳求凰
不是小天使就是不給看,哼唧他懶洋洋地轉過頭,看到來人後微微一愣,然後揚起了一個燦爛的笑:「君儀,好久不見我想死你了!」
柳問琴真的很想回他一個白眼。
他先是看了看顧曲明顯消瘦不少的臉頰,然後目光又落在那兩個明顯的熊貓眼上,最後還是忍不住伸手給了對方一個爆栗。
虧他之前還在為這個傢伙提心弔膽,這傢伙腦子裡卻只有今天的飯菜!
柳問琴在遊魂時碰巧途經過這個地方,對這個陰森封閉的場所有著深刻印象,之後他也查詢過精神病院具體是做什麼的,因此在紀睿說出地點的時候勃然變色。
在紀睿解釋以後他還是心驚膽戰:他還真不知道竟然會有人為了體驗戲中人的情感而要求住進這種地方的?他還以為顧曲出了什麼事……
事情起因是由於顧曲正在拍的這部電影,《殺死自己》。
這是一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以探討人性為主旨的電影,講述的是一名雙重人格的連環殺手從病發到控制不住開始殺人,再到落網之間的掙扎過程。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劇情要在精神病院里拍攝,因為主人公姜安有過一段被關進精神病院的經歷,他的第二人格就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顧曲也正是因為感覺把握不好這一時間段里姜安的心理歷程,所以乾脆提出住進精神病院體驗生活的要求。
導演的心也真夠大的,竟然就這樣直接答應了。柳問琴默默腹誹。
這個時候,帶柳問琴進來的助理阿志已經麻利地把鐵盒盛著的飯菜遞到顧曲手上,八卦地瞥了他倆一眼后悄悄關門出去了。
顧曲捧著飯盒,轉頭看了看柳問琴面無表情的臉,一臉糾結地把手裡的盒子遞了過去:
「這裡的飯菜味道還不錯,君儀你要不要嘗嘗……」
柳問琴:「……嗯?」
顧曲立馬放下鐵盒雙手合十:「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什麼都沒告訴你的!其實我是想告訴你的,可是你那天不是很忙嗎……後來因為我想經歷一段孤獨的時期來體驗姜安的心情,然後就……總之我錯了!」
對上他那充滿歉意的無辜眼神,柳問琴也無法佯裝發怒了,他只好繳械投降:「夠了,好好吃飯。」
「耶!」顧曲笑彎了眼睛,他沖柳問琴比了個V字后埋頭扒起飯,邊扒還邊含糊不清地說:「君儀你真的不要來點嗎……」
「食不言寢不語。」柳問琴無奈地掃了他一眼,對方立刻老實了下來,安安靜靜埋頭扒飯。
看著顧曲吃得一臉歡快的樣子,柳問琴不禁開始沉思這段時間他到底是怎麼憔悴了這麼多的。
難道是為了琢磨角色思慮過度?柳問琴狐疑地盯著顧曲,卻發現他滿足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這幅傻豬仔的樣子怎麼也不可能啊。
柳問琴想到自己剛進門時他那副喜出望外的樣子,又看了看他臉上的黑眼圈,決定試探一下,於是面無表情地開口:「既然知道你沒什麼事了,那我回去了。」
「哎!?咳咳!」顧曲驚得一口飯卡在喉嚨里,他趕緊咽下去,然後淚眼汪汪可憐巴巴地挽留:「再待一會兒?」
柳問琴也就默默地看他賣萌,起碼說明這傢伙精神還是很健康的,聯繫到他身為影帝身價驚人卻還在林蘊和家蹭住,一到晚上特別不安分,半夜死乞白賴地打電話要聽晚安曲……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子麒,你是不是怕黑?」
顧曲渾身一顫,然後猛搖頭:「沒有沒有!」
「哦那我走了。」
「……再見。」
柳問琴停住腳步,他轉頭看到顧曲自暴自棄地耷拉著腦袋,吃了一半的飯盒孤零零地扔在桌上,不知怎麼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他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拍了拍顧曲的肩膀:「其實我也挺想試試在精神病院住著是什麼感覺,可以留宿嗎?」
聽到這話,顧曲流星趕月似的抬起頭,展現在柳問琴面前的已經是一張璀璨的笑臉:
「沒問題沒問題,我們今晚來秉燭夜談吧!」
柳問琴:「……」
怎麼感覺自己被套路了。
柳問琴沒再糾結,他乾脆和顧曲對坐在不大的病床上,各自聊起了這段時間的經歷。
說是聊天,其實和往常一樣,大部分時候都是顧曲在講,柳問琴偶爾回應個一兩句。
在這樣安寧的環境下,時間倒是過得飛快。
聽著顧曲的敘述,柳問琴發現原來他們兩個人不僅都是同時忙著拍戲,而且也都同時在試著把現實中的經歷帶入到戲裡面去。
想起那種現實與記憶難以分離的感覺,他仍然有些心有餘悸,於是把自己那一段經歷輕描淡寫地掩飾了過去,但是聽著顧曲訴說他是怎麼研究連環殺手的心理,又是怎麼把自己的想法代入進去時,他還是忍不住發問了:
「這樣不會有後遺症嗎,會不會很難齣戲或者做噩夢?你看上去……狀態不怎麼好也是因為這個嗎?」
顧曲頓了一頓,片刻后似乎像是下定了決心。
「其實是……抱歉,我剛才撒謊了。」他的表情變得有點糾結又有點如釋重負,「君儀你別笑啊……其實我從小就比較耐不住寂寞,要是呆在很安靜的環境里,或者知道隔壁沒有人的話就會心神不寧。而且最近癥狀好像確實惡化了……」
柳問琴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接這部戲,還要選擇在這裡住下呢?」
話一出口他有些後悔:想做什麼那是顧曲的自由,他憑什麼身份這樣質問對方?
這時候夜色已深,弦月高掛,遠處斷斷續續傳來凄厲的哀嚎,把這一句話后的安靜襯得格外讓人發悶。
出乎他的意料,顧曲沉默了一會兒后緩緩開口:
「我剛說過我缺少安全感對吧?其實呢,有兩件事可以讓我克服恐懼,一個是聽琴,還有一個就是演戲。小時候我媽很忙常常不在家,所以我都是一個人呆著。一開始我在害怕時會打開錄音聽琴,後來我喜歡上了演戲。通過模仿別人的動作,分析別人的心理,再把這些全部演示出來,我能感覺自己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種體驗就跟聽到美妙的音樂一樣讓我沉醉,能讓我忘記外界的一切。」
「所以我真的很想把這個角色演出來,不論怎樣我都想進一步了解他,雖然這種解讀可能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想,但就算會有很大的精神壓力我也想試試。再說了,覺得痛苦剛好符合劇中的心境,其實我還真的覺得有點抓住那種感覺了……」
顧曲的話語一頓,他看了看柳問琴的臉色,突然燦爛一笑。
「放心啦,我心理健康得很,不會亂來的,我還有定期去看心理醫生呢。而且醫生也說過,這種情況最好的紓解方法就是和朋友傾訴,通過自己的講述能進一步理清現實和演戲的區別,朋友的支持能增強對自己的認知。你看,我現在不就是在這樣做嘛。」
說得那麼有理有據,柳問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看到對方調皮地沖自己眨了眨眼:
「還說我,你的臉色也不怎麼好啊。那麼作為你的朋友,君儀,我能有這個榮幸傾聽你的煩惱嗎?」
對視著他亮晶晶的雙眼,或許是因為他最先的開誠布公,又或許是今晚的月色太過溫柔,柳問琴感覺到自己的心門微微敞開了。
「確實有個困惑我已久的問題,不知你是否能解答。」
他是該好好面對那些被他有意遺忘的過去了。柳問琴取過放在一旁的流泉,修長的手指溫柔撫過琴弦。
「此琴名為流泉。」
顧曲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流泉?是那個岳朝的流泉?」
流泉,史書上的千古佞臣,亡國琴師。琴聖柳頤唯一的親傳弟子,也是唯一的污點。
正史上白紙黑字的寫下了,岳憫帝曾當朝宣言「流泉之於朕,有如伯牙之於子期」,並加官進爵,賜予對方免除一切禮節的特權,聖眷之隆可見一斑。
可流泉卻辜負了君王對他的信任,他在國難當頭的時候蠱惑君王,使得君王不理朝政,日夜躲在後宮沉迷靡靡之音,因此導致了他國趁虛而入,國內戰亂遍起。
在岳國滅亡后,流泉先是畏懼於百姓們對他的滔天恨意躲藏了兩年,在新朝君主廣招天下琴師后他再次進宮,從此失去了蹤跡。
絕大多數學者認為,流泉是看出了新朝也成不了氣候,於是帶著皇宮內的財寶出逃,從此過上了隱姓埋名的日子。
而在野史中,有人說他貌若好女,迷得君王日日不早朝;有人說他巧舌如簧,哄得君王與百官為敵;有人說他琴音魔障,彈得君王丟三魂七魄。
但不管是正史野史,對於流泉都是唾罵不止,他這千古佞臣亡國琴師的稱號著實不是空話。
柳問琴微微閉眼,這一瞬間,師父臉上的遺憾、君主眼裡的憤怒、百姓話語中的厭惡充斥在他腦海之間。
在學會上網后他就搜索過自己所在的那段歷史,前世的事已是過往雲煙,他本想看看後人公正的評價,可惜事實卻是黑白顛倒無處辯駁,只能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我……和他因緣匪淺,家族裡有他留下的曲譜和感悟,所以我知道他的經歷和史書上寫的並不相同。」
看著一臉專註的顧曲,柳問琴薄唇輕啟,溫潤低沉的嗓音將那些往事娓娓道來。
「有時候我會覺得很迷茫,他的選擇真的是正確的嗎?他是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做的,可是最後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國家,失去了名聲,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切他所珍惜的東西。」
「他認為自己問心無愧,但他又會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里無法自拔。敬重的師長早早離去了,口口聲聲說著知己可是分道揚鑣了,明明想要兼濟天下最後卻背負了千古罵名,我很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坦然。」
柳問琴頓了一頓,接著問:
「你說,還會有人能看透他的真心嗎?」
「你這問題也太為難人了吧。」
顧曲有些困擾地撓了撓腦袋。
「說實話我也沒什麼讀史書的習慣,都是聽別人隨口說的。不過不是有句話說,歷史只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嘛。」
顧曲的雙眼裡閃現出純粹的信任,幾縷清輝傾灑下來,點點滴滴像是融入了他的瞳孔里。
「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感覺。你說他有留下曲譜,你上次彈過的那幾首曲子就是他留下來的吧?能想出這麼溫柔曲調的一定不可能是壞人,所以我相信你的話,也願意信任他。」
「至於真心,可惜我是沒機會了,這個要長久交往以後才能知道呀。」
對視著那雙純澈的眼睛,柳問琴突然覺得美妙的樂聲自心底流淌而出。
自蘇醒以後就在他腦海中叫囂的記憶也隨著樂聲沉靜了下來,它們依然歷歷在目,卻不再驚心動魄。彷彿在這一瞬間,以往他給自己一環環疊加上的鐐銬全部解開了,整個人輕得快要飄起來。
輕鬆感充盈在四肢百骸,他現在感覺精神百倍,只想把這每一絲豁然都匯成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