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古之時,曾有魔龍影夜為禍世間。那時人間凄慘無比,正當是——
地始無恆天極陷,日月無光罡風煞。玄水渾渾九州覆,陰風慘慘黑雲壓。
猛禽掠空尋人炙,惡獸奔走闖人家。烽煙若雲蔽天日,野死白骨蓋黃沙。
嫠婦棄子置荒草,忍步無顧譴天罰。考妣兄姊尤哀慟,命喪此間多如麻。
後世若有硃砂筆,道此黃泉也無誇。蒼生何辜蒙此難,五更幽怨驚寒鴉!
此刻,人間雖未被怨氣侵入,卻也被那黑壓壓的陰風包裹著,令人看不見原本的天空。只是,此刻天空上卻掛著一輪緩緩移動的旭日,在這黑沉沉的「天幕」下,顯得分外詭異——原是羲和已駕著戰車入了人間,因此人們依舊能看見太陽。往日耀眼得令人無法張目直視的日盤此刻已經無法為世間帶來光明了。黑暗將整個人間裹起。
當年的場景重現了。
天地崩塌山嶽斷裂,罡風席捲日色無光,江河湖海水漫人間,怨氣如同黑雲壓境。猛禽飛出山林害人,惡獸離開巢穴為禍。人間烽煙遮天蔽日,屍體之多掩蓋黃沙。
若是尋常的天災,那些凡人的君王此時便會去祭天,對皇天后土奉上珍奇寶物,再奉上三牲祭禮,只求上天平息憤怒,不要遷怒於人間。但是這次,天地崩殂,人畜皆亡,祠堂也都被毀了。那些帝王們就算能僥倖在這場災難中活下來,怕是也沒有東西供奉給蒼天了。
面對此等災難,就算眾多修仙門派上上下下也已經亂了套。那些能坐著不動,泰然處之的,要麼是已經修心修到了極致,對生死已經看淡的;要麼是已經萬念俱灰,無論自身如何,外物如何,都不能在其如同無波古井的心中激起一點水花。
站在遊仙閣前的花蝴蝶望著那輪光芒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的太陽,臉上的神色很是平靜,無悲無喜。百花山的幾位高階弟子還有幾位香主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們雖然看似平靜,但是眼底的神情恐慌無比。花蝴蝶見狀,便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人們,長發如潑墨,迎風飛舞。
「我一直在教你們采陽補陰的《回春心訣》,告訴你們所有男子皆負心薄倖,也不許你們嫁人,你們可曾恨我?」
眾女不知花蝴蝶這是何意,便一齊跪下,對她說道:「弟子不敢。」聲音整齊劃一。
「可是我卻是覺得我做錯了。不體會一番情愛,人生也許是枉活了呢。」花蝴蝶又轉過頭去,繼續注視著這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光,笑得有些痴了,「雖說情愛傷人,但是為情所傷,亦不後悔的人,也許有很多吧……嗯——?!!」
說到這裡,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因為一個光芒柔和的天體從西方升起,並且速度極快地向中天攀爬,這明明是月亮?!
「……望朔?!」她不禁後退一步,內心驚異萬分。自古以來,日月不同耀,如今望朔竟公然違反天條,駕著明月的戰車來到了人世?!
眾弟子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到了此時絕對不該出現在天上的月亮。然而還不等眾人做出什麼反應,一個墨藍色衣衫的男子便在月光里現出了身影。他降落在花蝴蝶面前,散亂的長發被汗水貼在臉上,長袍也濕透了,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沒有血色,而且眼睛里還有血絲,簡直讓人分不清他是天上的月神,還是從這陰風之中冒出來的怨鬼!
沈如夜一見花蝴蝶,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問道:「欺霜送給你的鐲子,還在不在?!」
花蝴蝶點頭,從腰間的錦囊中拿出了一個白色的玉鐲,上面小小的「霜」字依舊清晰可見。
沈如夜大喜,劈手就奪了過來,雙腿一發力,竟是又要乘風飛回天上。花蝴蝶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望朔,厭夜和沈蓮怎樣了?!」
眾女子聽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男子竟是天上的月神,吃驚極了,而望朔沒有管她們的反應,只是對花蝴蝶說:「蓮瑕受了重傷,厭夜被欺霜牽制。」好在他很快就甩了鴻蒙觀天鏡跑到人間了,不然看到沈厭夜被怨氣控制,又用劍符牽制著蓮瑕令其被陸欺霜重擊,怕是真的要當場昏過去了。
「帶我走。」
「不行,你尚未飛升,那不周天徑的靈氣太過充裕,你也許無法忍受。」
「就算死在不周天徑,我也無憾!」花蝴蝶顫聲喊著,雙目噙滿了淚水,「請帶我走吧,望朔,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求你了!」
沈如夜蹙眉看著她,思量了須臾,便一咬牙,反手拽住了她手腕,然後手臂一用力,便將女子拉了起來,對她說道:「我不會讓你死的。」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天地一定不會滅亡,我們都不會死的!」
……………………
在說那廂蓮瑕。他雖為劍靈,但是幻化出的身軀亦是有血有肉,腑臟具全。陸欺霜那一劍,直接插//入了他的胸膛。在最後的一刻,他用盡全部的力氣化成了靈體,才保住了自己的心脈,但是也因為受傷太重再加上之前就遭到怨氣反噬,立刻失去了意識。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的狀態到底持續了多久,但是在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虛空之中。
周圍飄蕩的都是怨魂,它們全都以光點的形式浮遊在虛空之中。它們色澤不同,看上去竟綺麗萬分。蓮瑕自言自語道:「越是受盡了折磨的靈魂,其色澤便更加明亮。若是貪求無盡,慾壑難填的魂魄,其色澤便愈發絢爛。」
他伸出手,捻起了一個光點。那光點明亮如同暗夜中忽然跳出了太陽,將整個幽暗的虛空都照亮了;而且從不同角度看去,這個乍一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光點竟隱隱閃現著不同的顏色。蓮瑕手指一捻,那魂魄便化作了一個衣著華貴,頭戴金釵的女子。蓮瑕端詳了她許久,才發現她竟越看越眼熟,那女子見了他,也是有些吃驚,然後見他似乎沒有認出自己,便道:
「沈公子,我是華兮鳳。」
「原來是你。」蓮瑕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道,「這是哪裡?」
華兮鳳說道:「這裡是怨藪火湖之底。」
蓮瑕知道怨藪火湖之底。那是苦難之地,清冷之地,連淵藪火湖中燃燒的怒焰都觸及不到。只有怨氣最深重的幽魂,不入黃泉,不入輪迴,才會被囚禁在這裡。
蓮瑕道:「這麼說……我也已經死了么?」
「是的,沈公子。劍靈並非六界生靈,沒有前世,不得入輪迴,因此死去后只能來到這裡。」
她的語氣平平淡淡,但是在蓮瑕聽起來卻極為刺耳,像是在諷刺他——就算當了魔界之主,也不過是個連輪迴都入不了的劍靈。蓮瑕冷笑了一聲,便使了隔空攝物之術,一下子就扼住她的頸子將她提了起來:「我是劫火妖劍之靈,只要吸干你們的靈氣,便可以復活。」
就算被他提在手中,華兮鳳的目光依舊是平靜的,頗有些她在世時的風采。但是,曾經銳利如劍的目光卻不見了曾經的咄咄逼人,往日因為上挑而顯得偪仄的眉梢如今也變得平穩。雖是怨魂,她的神色卻不見任何怨懟。她點了點頭,道:「也好。」
「什麼?」蓮瑕錯愕。
「沈公子,我生前犯下的累累罪行你都一清二楚。這裡雖然冷寂,但卻很適合用來反思過往。」華兮鳳笑了,神色有些柔軟,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怨魂嗎?你知道我怨的是什麼嗎?」
蓮瑕未曾言語,但是扼住她喉嚨的手依舊沒有放鬆。
「我在怨恨我自己。和鈴兒……玉姑娘在一起的時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在蓮瑕冷冷的注視下,她改了稱呼,「沈公子,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前世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了,我只知道我犯下了彌天大罪,但究竟是什麼罪,又是為什麼而犯的,倒是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景緻。我記得她站在太乙劍宗的桃花林里,她白衣如雪,笑靨如花。所以……」
她抬了抬下頜,閉上了眼睛,「讓我灰飛煙滅了罷。我便可以從怨氣中解脫了。」
蓮瑕沉默了一會,卻哼了一聲,然後一甩手將她丟到一邊:「那可真是便宜了你。你這些話,還是給鈴兒姑娘親自去說吧。她現在已經是天庭的姽嫿天尊了,憑她法力當是能給你一個痛快。」
華兮鳳捂著脖子。聽他提起了「姽嫿」二字,她面露苦笑,沒有言語。蓮瑕又問道:「厭夜在這裡么?」
沈厭夜雖有魂魄,但是他和陸欺霜乃是天道的人格化,兩人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沒有前世,因為他二人的魂魄是煙嵐的魂魄分裂而成的。沈厭夜之前將醒未醒,將寐不寐的樣子,顯然是魂魄離體導致的。他被怨氣包圍,不知魂魄是否也被帶來了此處?
「我不知道。」華兮鳳輕輕搖頭,卻望向了虛空之中的另一個方向,「但是很多魂魄都往那個方向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蓮瑕看著周圍的光點,果然都是在往華兮鳳所示的方向移動著,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在吸引他們一樣。他又看了眼華兮鳳,便隨著那些魂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