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鄉試
適逢三年一度的鄉試,從今年七月開始,南直隸秦淮河畔就格外熱鬧。
是夜,秦淮河邊聚集了不少,沒多少日子就要入貢院考試的考生。
秦淮河上畫舫無數,有一艘正逐漸靠岸,船頭上兩頂縐紗紅燈籠隨風搖擺,忽有個穿著寶藍色直裰的少年郎挑了帘子從船里出來,他站在船頭上享受著清風拂面,紅燈映照在他的臉上,顯得他紅光滿面。
閉上眼嘴角彎彎,他想,還有半月就要開考了,真期待。
他身後陸陸續續又有人從船里出來,其中一人拍著他的肩膀阿諛道:「吳公子,您今年才十四吧?等到考完放榜那日,便是您年少成名的那日啊。」
南京指揮使的嫡次子吳畏,五歲成詩,十歲能挽長弓如滿月,在南直隸他早就成名了。若是十四歲的時候還能中舉,前途無可限量。
吳畏的身後又有人問:「吳公子,與你一塊兒師從李先生的那位小公子呢?聽說他今年不打算參加科舉?」
這人說的是吳畏姑父弟弟的義弟——溫庭容。
想起溫庭容,吳畏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說起來,溫庭容也算他半個老師,平日里讀四書五經的或是學習制藝的時候,這小子沒少指點他,不過這廝身上那股子冷清勁兒讓人太難親近,想起來就不舒服。
吳畏漫不經心道:「聽說是傷了右手吧,今年沒辦法參加了。」
有人嘖嘖惋惜道:「那真可惜,否則今年吳家和李家,至少要出兩個舉人咯。」李家和吳家是姻親,外人早把他們當做一家看待。
是啊,真可惜。吳畏想,如果溫庭容參加了,也許能中解元,以後這秦淮河的歌舞畫舫,也就沒自己什麼事,人人都去追捧新解元了。
不過那也不一定,按溫庭容那個性子,才不會和這些人縱情聲色。
沉悶地撞擊聲意一響,船靠岸了,吳畏面無表情地往岸上走去。船上的人挽留他,說他才來沒多久,要不再多留會兒。
吳畏婉拒。考試在即,頓覺秦淮河畔的歌姬沒什麼意思。
隨後船上的人又笑開了,少一個人而已,秦淮河照樣要燈火輝煌的。岸邊早有馬車來接吳畏,車夫等主子上了車,尊敬地問道:「主子,咱們回去嗎?」
「去姑姑家。」
吳畏的姑姑,嫁的是南直隸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李家的嫡長子,正三品順天府府尹李拂一。
馬車行駛得不疾不徐,車夫駕輕就熟地穿梭在南北街道,約莫一刻鐘,停在了一扇宏大的朱門前。
每逢初一十五,李家的晚輩總要陪長輩們吃一頓飯。月滿如銀盤,李家兩老住的千帆堂里,晚宴已經接近尾聲。李家都是讀書人,飯桌上,眾人趁著酒興正論著今年科舉相關的事。
吳畏到了千帆堂才坐下沒多久,發現席間少了溫庭容和李心歡,遂找借口溜了出來。
李心歡發現舅舅溫庭容不見了之後,早貓著腰縮著肩膀,像小耗子一樣悄悄溜走了。
出了千帆堂正廳,李心歡蹦蹦噠噠地來到了後院的放眼亭,竊喜道:舅舅果然在此。
放眼亭乃李府最高所在,看得見府外鱗次櫛比的房屋。只是天色已晚,站在亭子上隱隱約約能看見的也只有廊檐屋脊厚重的輪廓和萬家燈火,不過是徒增心中孤寂罷了。
溫庭容年十五,生的白凈,加上他寡言少語,常年都不愛笑的性子,養成了冷清孤傲的氣質,遠遠看去很不近人情,不好相與。
輕手輕腳地摸上了放眼亭,李心歡正要嚇他一嚇,卻反被溫庭容嚇住了:「你來做什麼?」聲音冷淡,不悲不喜。
李心歡有一隻腳還沒踏穩,被溫庭容這麼一嚇唬,整個身子往後仰去,差點要滾下石階,還好他一把拉住她,將她扯到亭子里。
收回手,李心歡睜著大眼道:「舅舅,你吃飽了?」
溫庭容沒有作答,每逢舉家團聚的時候,吃不吃飽好像都不會覺得餓。
這廂邊,吳畏找了半天才發現兩人都在放眼亭里,一面拾階而上,一面笑望著李心歡道:「原來你們兩個在這裡。」
李心歡頂著雙丫髻,穿著白底團花湘綢褙子,斕邊百褶裙,嬌艷可愛,笑眯眯地大聲道:「表哥,你怎麼來了?」
吳畏是李心歡大伯母吳美卿的親侄子,吳李兩家交好多年,李心歡理應喊他一聲表哥。
吳畏上了亭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看著溫庭容道:「師兄,手好些了嗎?」
喊到他面前來,溫庭容才有了表情,抬起綁了紗布的右手,道:「還夠沒。」
吳畏不無惋惜地想道:卻是要錯過了科舉。
溫庭容盯著吳畏,彷彿看穿對方心中所想。清輝撒在溫庭容的臉上,俊秀無邊,孤拔的身姿在澹澹月華下像青松一樣。
李心歡笑吟吟地問吳畏:「表哥,你如今就要磨刀上陣,祖父他們不會這麼快放了你吧?還不快回去。」
無奈笑笑,吳畏道:「這麼快就要趕我?這怕是考試之前我最後一次見你了。」離考期只有半月,父母親拘他拘的緊,怕是再難出來了。
李心歡嘻嘻笑笑,一排細碎的白牙襯得她圓潤的雙頰分外可愛,「我是在替你考慮,你再不回去,祖父他們要差人來尋你了。」
吳畏確實不能多留,明明只說出來方便一下的,他已經出來的太久了。
點點頭,吳畏道:「那我先進去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夜裡冷,小心著涼。」
李心歡抿著嘴巴拚命點頭,一副聽話的模樣,道:「好,我們待會兒就回去,舅舅要是不肯回去,我就把他拉回去。」
吳畏莫名地笑了笑,他才不關心溫庭容回不回去,他只關心李心歡會不會凍著了。最後溫柔地看了李心歡一眼,他才不舍的離開了,這個表妹長的真可愛,總讓人想粘著她玩。
吳畏一走,溫庭容就更不說話了,李心歡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盪著雙腿,靜靜得陪著舅舅。
溫庭容回頭看她一眼,面無表情道:「起來。」他們兩個都是偷偷溜出來的,沒有下人跟著,這石凳上也沒有鋪軟墊,涼的很。
李心歡聽話地從石凳上跳起來,笑問溫庭容:「那走吧,咱們回去。」
又轉過身望著李府里房屋的輪廓,溫庭容冷淡道:「你回去吧,等會兒我自己會回去。」
李心歡噘著嘴,有點委屈地問:「舅舅是不是不開心?」
溫庭容否認地很快:「沒有。」說完
李心歡低著頭,聲音細細的:「吳畏表哥和朴一堂哥都能參加科舉,而您不能,所以您不開心。」
像是怒了,溫庭容隱忍道:「我說了,沒有。」
李心歡質問:「舅舅,您學的那麼刻苦,為什麼不去考科舉?為什麼?」
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受傷的手,溫庭容道:「我右手受傷了,不能考。」
帶著點哭腔,李心歡道:「明明左手也可以寫字的呀……明明可以考的呀……」怎麼就是不願意去呢?既然不想考,寒冬酷暑拼了命的學,又是為什麼?
溫庭容眸為斂,李心歡竟然知道他會用左手寫字。
正捂著臉哭,李心歡顫抖的肩被人按住,溫庭容聲音低低道:「別哭了,是我自己不想考,也沒有不高興。」他現在不能去考,也不想去考。
抬起眼,李心歡雙眼紅得像她養的小兔子一樣,抽泣道:「真的?」
看著李心歡臉上的兩行淚,溫庭容道:「真的。」
李心歡自己擦了擦臉,看著他問:「為什麼不想?」
溫庭容握緊了拳頭,面色如常道:「別問了。」
李心歡真就不問了,她知道舅舅的心事多,沒關係,她會偷偷去發現的。
溫庭容反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左手能寫字?」
鼓鼓嘴,李心歡眼珠子轉了一圈,道:「九歲那年你幫我抄《般若經》,字跡和你右手寫的差別太大,百思不得其解,我就躲你書房窗戶下面……」
原來如此,溫庭容彈了她的腦門,眯著眼道:「忍了一年多沒說,可以啊李心歡……」她的名字,他咬的有點重。
調皮地笑笑,李心歡眼睛眯成一條縫,她忍著沒說的東西多著呢。他不知道,從那以後她也拿左手寫字,並且模仿的就是溫庭容的字跡,現在已經能寫得很像了。
被李心歡這麼一鬧,溫庭容心情好了一些,聲調了揚了起來,道:「走吧,酒席要散了。」
兩人比肩踏月而去,園子里涼風一陣一陣,吹拂起如墨髮絲,圓月人影,儼然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