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找出爪戒戴上,輕撫它,紀念逝去的戀人。一整天,她心神不寧,時而在手機響起時緊張地按下拒接鍵。
工讀生上工,乖巧地接待老師和學生,音樂老師們陸續來了又走,徐明靜打開電腦,更新工作室網頁,這時手機傳來了一則簡訊,教她再也逃避不了。
我在外面,你要是再躲著不出來,信不信我直接下去逮你。
被拒接了二十次,沈珠荷終於撂狠話。徐明靜跟工讀生交代一聲,走出工作室。
一輛VQLVO停在門口,見她出來,車門推開。
「上車。」車內,沈珠荷說,施振宇的父親施謀也在。
司機將車駛離市區,朝郊外開去,途經蜿蜒的山路,終於抵達目的地——施家墓園,也是施振宇長眠的地方。
今天是他的祭日,也是沈珠荷心碎的日子。她抓住徐明靜的手腕,在墓碑前跟兒子告狀。
「你說你愛她有什麼用?今天還是媽媽硬逼著才把她拖來看你,她這麼薄清,兒子你不心寒嗎?」
「好了,兒子會愛聽這個嗎?」施謀燃香,交給徐明靜。
徐明靜持香祭拜,感覺到伯母射來恨怒的目光。
就在她將香插入香爐時,沈珠荷又說話了。「真了不起,兩手空空的祭拜未婚夫,什麼都沒準備。我們振宇愛吃的我都帶了,你呢?真是厚臉皮,你到底把我兒子當什麼了?」
施謀嘆息。「反正你都會準備,她幹麼還——」
「老公你別插嘴。」
「都祭拜完了幹麼還啰嗦這個,人家肯來就好了。」
「什麼叫肯來就好?她非要來,她必須來,來見被她弄死的人!」
「伯母,」徐明靜實在忍不下去了,她求鐃。「我們今天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晚上還有事,可以走了嗎?」
「出,天、天啊。」
沈珠荷忽然湊近,以為又要挨打了,徐明靜下意識別開臉,但沈珠荷只是伸手抹過她的眼角,然後瞪著指尖。
「是乾的,我真的無言了,就算面對兒子的墳墓,一滴淚也不掉,還想著晚上的事?真了不起啊徐明靜。」
「走吧。」施謀摟住老婆。「我還要去會計師那。」
「你該不會是有男人了吧?」沈珠荷試探道,思索著前些日子在恆星飯店看到的人。
徐明靜心悸,渾身繃緊。
「兒子的祭日你就不能講些好的嗎?」施謀喝叱。
沈珠荷終於收斂,但方才那句質問讓徐明靜忐忑,背脊儘是冷汗,感覺自己像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回去的路上,徐明靜仍可以感覺到沈珠荷懷疑的眼神,像能看穿她和崔勝威的事。
從徐場主那兒得知今天是什麼日子后,崔勝威心裡就卡卡的。
她還好嗎?原來她個性那麼機車,是因為發生過那樣的悲劇,她困在自責里很久了吧?難以挽回的遺慽,就道么絆住她邁向未來的腳步。
他想給她溫暖、想抱抱她,彷佛她的難受都和自己有關。這是不是傳染?與她曾經體膚相親,就被她的憂傷感染,害他心情也陰鬱著。
「為什麼不打給我?」
躺在床上,他瞪著手機嘆息。又看向荼几上的Pick項鏈,這種日子也不好送她禮物吧?但是……他突然起身,拽來吉他出門去。
這種日子,身為繳費的學生,還是可以去練吉他!
深夜殺去工作室,結果竟然看到她在外面「蛇」?崔勝威好笑地看著荒謬的景象。
這真是他見過最詭異的人貓迴圈了,迴圈中央是已經吃光的空碗,喂貓的徐明靜在逃,貓兒憨憨地想蹭她,還一邊發出沙啞的叫聲。
「不要過來,站在那裡、那裡啦。」徐明靜指著地面,瞪著它。「讓開,讓我拿碗——」
「喵啊!」貓眯又偎過去。
她嚇到,閃開。「有吃飽就好了,不用撒嬌,不要過來。」
「啊喵——」
「叫你別來,走開走開快走開!」
徐明靜快崩潰了,誰知貓兒又蹭來,快巴上她的腿,忽然橫空一腳踏來站定,貓兒一時不察就蹭了上去——
只見老邁的黑貓眯眼,尾巴豎直,興奮地蹭著這隻腳,蹭得好過癮。彷佛在說這腿又壯又暖,很好蹭。
太好了,危機解除。徐明靜鬆口氣,趕緊趁老貓神智不清時過去撈起空碗。
看貓兒蹭得陶醉,崔勝威自嘲。「把我的電話給它,它應該會立刻『香檳』我。」
此話遭來一記白眼,他笑她。「又要韻它又怕它,你到底是喜歡它還是討厭它啊,立場矛盾是你的天賦嗎?」就跟對他一樣。
這種白爛問題她不答。「你先站著讓它蹭,等我下樓再走。」說完她溜回地下室。
可憐的崔勝威就背著吉他站在那兒任貓凌辱,又是蹭又是喵的,他蹲下,拍拍貓兒的頭。
貓兒更興奮了,舔咬他的長褲。
「我怎麼有被當人肉供品的感覺?」
最後老貓兒蹭爽了,躺下翻肚,以專註又痴情的眼神望著他,嘴裡呼嚕嚕地叫。
與它對視一會兒,崔勝威終於有了結論。
「你是母的吧?」哼,看他的魅力連貓兒老成這樣都會發情,而她、她——
「徐明靜!」他差點忘了他是來安慰她不是來安慰貓的。
崔勝威追下樓,問道:「你在幹麼?」
「在忙。」徐明靜坐在櫃檯里,一邊吃著玉米罐頭,一邊回e-mail。「你來幹麼?」
「練吉他。快演出了要練熟。」看看這理由多光明正大。
徐明靜聽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接受。她盯著螢幕,拿高鑰匙,看也不看他。「自己去練,用完把鑰匙放櫃檯。」
「吉他晚點再練,我請你吃宵夜。」
「已經在吃了。」
「要不……我們喝酒去?」這種日子很適合喝醉,一醉解千愁啊。
「我戒酒了。」酒量差,不喝。
「現在有我在,你不用戒酒,可以放心喝,醉了我會處理。」真的,才處理過她爸,他越來越擅長了。
相信你很樂意處理。徐明靜站起身,關電腦,走出櫃檯,走向崔勝威。
那專註的目光害他心跳一陣亂。終於近在咫尺,她說的卻是狠心話。
「如果不是來練吉他的,請回。我先休息了,掰。」說完回房去。
「剛剛要不是我,你還在上頭兜圈圈咧。」他氣嚷。
哼,他練、他練,他練練練!卯起來刷弦泄恨!
擔心她?結果咧,她好得很,真是壞女人。
如果心想事成,如果念力會具象……那麼崔勝威總是想著她,他們就會越來越近嗎?
豈止他在想,徐明靜也常想到他。只是理性讓她選擇冷漠,而真相是常常盼著他來。
每次他來上課的前夕,她心情就會特別好,即使見面后她沒表示什麼,夜裡一個人抱著枕頭睡,也會回想那天他摟著入眠的溫暖,以及熾熱得幾乎融化的溫存。想到他曾在她深處,便身子緊熱而心蕩漾。
痛楚的記憶和罪惡感像繭,讓她隱藏起自己,她卻隱隱有了成蝶的想像。
她知道內心在動搖、在掙扎。
常常上一刻拿來手機要「香檳」他,下一秒又覺得自己很可恥,竟然還奢望著幸福,她都記著伯母辱罵她的話,她開始害怕自己真的就像她罵的是個下賤的女人,辜負一個,又愛上另一個。
她好像真的是個糟糕的人。
她不自覺會在網路上捜尋「崔勝威」,逐條瀏覽關於他的新聞,她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恥。原來即使發生過那樣不堪的事,她還是期待著愛情啊。
日子就在這樣拉扯與糾結中浪費下去。
在封閉自己的日子裡,她拒絕交新朋友、拒絕談新戀情、拒絕建立新關係,唯有一個人,她無法拒絕。
難得休假,她到萬華,熟門熟路地穿梭在老街巷弄間。
午後四點,夕光映照老屋樓,遍街澄黃。恰巧遇上孩童放學,一群孩子笑鬧走過,她途經雜貨店,見到老阿嬤養的狗懶懶地趴在地上曬太陽,有蒼蠅在飛,也有蝴蝶在飛,「青草巷」漫出濃烈的青草香味。
走過這些后,那邊騎樓下,她看到要找的人。
徐明靜停步,深情凝望。只見一位胖婦人手勢俐落地在攤車前備料,那是她任勞任怨的媽媽,日日販售三個二十元的車輪餅。
從小,爸爸做過很多事業,合夥被騙,投資失利,每次都雄心壯志,後來都虎頭蛇尾,下場慘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