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番外二 戀愛這件小事(1)
「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
巧國首都傲霜,冬日的凌雲山腳下草木微黃,乾燥的屋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一片枯葉直直從枝頭掉下來,砸在茨木頭頂。
他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將那片枯葉捏成碎片。
「茨木。
」明月加重語調。
白髮妖怪抱著雙手,站在樹下,瞥她一眼,又看向一邊。
這裡是地官長的別邸,不大,但很清凈。
沒有外人,茨木又不知道在氣什麼,恢復了原本的模樣,紅色的鬼角氣沖沖地戳向天空。
明月無奈,走過去拉他,結果他一下把手抽開。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待遇。
明月很稀奇地看著他,抬手戳戳他臉頰。
「你怎麼啦,小孩子鬧脾氣么?」她好笑,放柔聲音哄他,「不會是因為昨天我抱了一下鼬吧?」
「你也知道?」茨木一下扭過頭,表情相當不滿,「明月,之前你說是弟弟,我就算了。
這一個又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有幾個弟弟?」
「噗——」饒是不合時宜,明月腦子裡也飄過一句: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她一個忍不住就笑出來。
「不會吧,真的是因為這個啊?」
「明月!」白髮妖怪警告地看著她,神情更加陰沉,眼裡又升騰起黑色的怒火,「你覺得很好玩嗎?」
明月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偶爾會有平行世界,兩邊的人本質上是一樣的。
所以對我來說他們都是親人。
」她撓撓臉頰,「而且剛見面比較激動。
茨木,你真的這麼介意嗎?那……」
茨木盯著她,像在等她作出什麼保證,但明月遲疑了一下。
無論哪邊的鼬,對她都是很特殊的存在,儘管明白茨木是吃醋,但只許她抱弟弟,不許她抱塙王——何況只是激動時抱了一下——這……這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她的遲疑和為難全落進茨木眼裡。
大妖怪再剋制不住由獨佔欲而生出的怒火,重重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哎?茨木別跑!」明月一把抓住他飄然而起的衣服,進而撲到他背上,緊抱著他不放,「氣得走掉也無濟於事嘛,我們來好好探討一下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好不好?」
茨木甩了一下身體,但明月依舊成功維持住抱緊的動作,死皮賴臉地貼在他背上。
「那你要我怎麼做才高興?告訴我嘛,凡事好商量!」她埋首在他毛茸茸的長發里,蹭蹭,賣可憐,「你把人家一個人丟在這裡,我真的好空虛孤獨寂寞冷哦!」
呃,是不是有點太過了?明月心裡默默惡寒一下。
不過對茨木,她的服軟向來是有用的。
大妖怪似是猶豫一下,轉身居高臨下瞧著她,暗金色的眼裡閃動的是狐疑之色。
「我告訴你,你就會答應?很好。
」茨木乾脆道,「那今後,除了我之外,你不能和別的人有身體接觸……不,你不能注視我以外的人。
誰都不行。
」
「啊哈哈哈……」明月乾笑,「這個……這個是不是有點過?」
妖怪臉上登時流露一抹剋制不住殺意的冷笑。
他注視著她,暗金色的妖眼裡本就是壓抑一片,現在更是密密織起陰翳之色,黑壓壓一片,像風暴涌動的前奏。
他臉頰緊繃,胸膛用力起伏一下,一個低沉的音節已經迸出來,但下一秒他用力扭開臉,煩躁地吐出一大口氣。
他忍耐著。
像之前一樣,他試圖繼續忍耐。
明月小心地捧住他的臉,試著親了他一下。
他沒有拒絕,但也不像以往那樣熱情地回吻,只淡淡低下頭,任她在唇上啄一下。
一下子,明月心裡也有些委屈和不平了。
但是,她也忍著。
「茨木——」她拖長聲音,想再講一下道理,「我也只會對親人才更親密一些。
你不也有密友嗎?如果你擁抱酒吞童子的話,我絕對不會有意見的喲?」
茨木扯了下嘴角,暗金的眼珠周圍黑氣升騰。
「就算是酒吞童子,如果竟得到你的注視的話——」他殺氣騰騰一笑,「我也會殺了他!」
再不掩飾的酷烈和暴戾,盡數在這個笑容中爆發。
明月一怔,好半天才想起辯駁:「等等我說的不是這回事……」
但這回大妖怪是真的抽身走掉。
他就像要趕快擺脫什麼情緒一樣,大步往外走。
明月無奈,只好問他到底去哪兒。
「西方海上的妖魔聽說很強。
」茨木扔下這麼一句話,而那句話也很快散在風裡。
明月暗忖,也許讓他通過戰鬥發泄一下也好。
於是她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只說:「哎,茨木!老規矩——」
「點到即止啊!」
……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明月憂心忡忡地嘆氣,並推開邊上湊過來的騶虞腦袋。
白皮毛的大老虎晃晃腦袋,孜孜不倦地繼續湊過來。
翠篁宮裡的騎獸棚打掃得很乾凈,只有淡淡的乾草味道。
鼬在給一匹騶虞刷毛。
那是王宮裡最好的騎獸,白底黑紋,額頭有旋渦狀的紋路。
騶虞矜持地卧在地面,心安理得地享受塙王的優待。
明月注視著他們,憂鬱的神情也十分美麗動人——如果不是她毫無形象地蹲在柱子上的話。
鼬有條不紊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任誰看了他此刻的認真專註,都會以為騶虞的皮毛價值千金。
聽到明月煩悶的嘆氣,他竟反而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停下手裡的工作,又安撫地摸摸騶虞頭,塙王這才回頭看她。
和弟弟一樣的容貌,但塙王的氣質更為穩重溫和,這一點從他沉靜的眼眸里就看得出來。
「自以為是嗎……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一開始他就在忍。
類似的意思他也不是第一次表露,但這麼不高興還是第一次。
」明月愁眉苦臉、長吁短嘆,「我知道他沒有安全感啊,所以一直都在努力表達自己的感情。
可是,要求除他以外誰都不能接觸,這根本辦不到嘛。
唉,我還以為自己一直做得不錯,總能慢慢讓他放鬆下來呢……」
她回想起今早茨木的神情,喪氣地垂下頭。
一隻手摸摸她頭頂。
「鼬,你變壞了。
」明月幽幽道,「你居然拿剛碰過騶虞的手摸我頭髮。
」
「沒關係,乘雷很乾凈的。
」
騶虞也不滿地打了個響鼻。
明月沒什麼反應,倒是她邊上另一頭騶虞有點怕,往她背後走了一步。
騶虞內部等級森嚴,鼬那一頭是頭領。
鼬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明月,你想分手嗎?」
「咦?!」明月滿臉驚悚,死命搖頭,「不想不想!」
鼬皺了下眉。
眼神一動間,屬於王者的威嚴不經意流露幾許。
「你很怕他嗎?」鼬淡淡道,「還是說他威脅你?」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他!」就像世間所有陷入熱戀的人一樣,眼看戀人有被家人誤會的可能,明月立時忘了剛才的沮喪,竭力為他辯駁,「他對我很好的。
而且他以前也不這樣,只是因為我吃了太多苦,心裡的陰影一時半會消除不了,才表現成這副幼稚的樣子。
我也就是吐槽兩句,一點都不想分手。
因為……我也很喜歡他啊。
」
她說著說著,自己又傻笑一下。
然而,塙王的神情反而更加沉了一些。
「陰影嗎……」
但最難消除的恰恰就是這種東西,鼬想,因此也就最危險。
陰影就像毒蛇,哪怕表面一切都好,也不知道它何時會冷不丁出現,狠狠咬別人一口。
塙王考慮片刻,開口了。
「明月,你到底喜歡他什麼?如果只是『喜歡』的話,那麼,最好分手。
」
明月差點兒從柱子上栽下去。
她想從鼬臉上看出玩笑的成分,但只見到不摻雜一點私人情感的平和冷靜,表明他的判斷並非一時激動,而是出於深思熟慮。
「你們怎麼說一樣的話,果然不愧是同一個人嗎。
」她嘀咕一句,依舊搖頭,「不行啊。
如果我真的只是『喜歡』茨木也就算了,可我對他的感情遠不止於此。
」
「搞不好……」她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坦坦蕩蕩,「我對他的感情,比我自己能想象到的還要深呢。
」
塙王注視她良久,而後微微嘆口氣。
「那就沒辦法了。
」他有些遺憾,神情卻依舊淡然。
在御座上待了快七年,大大小小風浪扛過來,他處事也就越發舉重若輕,頗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風度,遑論兒女情長。
「明月,你自己小心。
」他說,「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回來。
塙台甫的職位,依舊為你保留。
」
「哎呀,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以前可沒幹什麼實事啊。
」明月爽朗一笑,先前的扭扭捏捏一掃而空。
她跳下矮柱,伸了個懶腰。
「謝啦鼬,有時候能找到人吐吐槽還是很重要的。
希望沒耽誤你時間。
」
王者的生活永遠忙碌。
而且因為天道傾頹,妖魔開始侵入人類的地盤,一系列傳言慢慢流開,鼬這個塙王要處理的事情更是多如山海。
但對充滿挑戰心的他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恰恰合了他的需要。
「沒關係。
」鼬笑笑,忽然拍拍她的頭,「對兄長而言,妹妹的事情,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有空處理的。
」
「是姐姐啦,姐姐!」
明月一邊笑,一邊想在離別前再擁抱一下他。
但一雙暗金色的、被憤怒包裹的眼睛閃過她的腦海。
她猶豫一下,最終還是只拍了下塙王的肩,笑著離去了。
她突然想起來一句話,不知道語出何處,但大意是:為什麼有人單身久了就不想談戀愛?因為和戀人相比,與家人朋友相處,要輕鬆隨意多了。
話雖如此……
明月想,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忘記了,對戀人的愛意究竟有多麼重要。
超過所有隨之而來的不便和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