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窺視
圍獵持續約莫兩個時辰,得了侍衛提醒,觀台眾人皆回身翹首以盼。不多時,大地顫動,塵土紛揚,馬蹄聲愈發逼近,空中隱約飄著血腥之氣,明黃旌旗高舉,最先回歸的竟是燕帝。
皇后正欲飲茶,餘光瞥見細小微塵濺入盞內,頓了一下便緩緩放回。昭貴妃目光掃來,見皇後面色平淡,笑盈盈道:「皇後娘娘不去迎聖上嗎?」
皇后一笑,「妹妹向來心切,所以想著讓你先行。本宮年紀大了,凡事都急不得。」
昭貴妃掩唇,「還要多謝娘娘,臣妾也覺得往日有些毛躁,正想向您學習。皇後娘娘行事,總是比我們要沉穩些的。」
大燕後宮之中,皇後有權,昭貴妃得寵,母族勢力相當,二人幾乎不分伯仲。其餘妃嬪皆不敢觸兩人鋒芒,這種時刻自是沉默保身。
款款幾句中,燕帝已率人馬回了場中,引起驚呼陣陣。原是燕帝左臂受傷,鮮血已染紅外裳,此時正垂在身側。
眾人惶恐至極,皇后亦加快腳步上前,滿面擔憂,「皇上,這、這是怎麼了?太醫,快傳太醫來!」
「哎。」燕帝抬起完好右臂,面上神清氣爽,心情極好,「不必著急,小傷而已,方才已包紮過了。」
徐功下馬,令人拖出身後大籠,陰柔臉龐上布滿喜氣,「聖上方才獨自獵了一隻猛虎,臂上的傷正是搏鬥而來。聖上剛健勇猛,臣等實在自愧不如。」
「臣等自愧不如!」隨行之人紛紛吶道。
燕帝年至四十有五,近年正覺身體大不如前,似顯老態。不料今日竟恢復年盛強力,獨自獵虎,讓他自覺精神依舊矍鑠、龍精虎猛,不由大悅。
韶光亦隨眾人而來,燕帝目光一掃,瞬間便捕到她的身影,朝她一招手,含笑道:「韶陽每至冬日便甚是懼寒,這虎皮賞與你正好合適。」
韶光輕怔,聖上跳過諸位大臣,還有皇后和昭貴妃,竟直接點名自己,著實始料未及。
周遭議論聲忽然低下,眾人面面相覷,顯然也覺得燕帝這話有些出人意料。
宴殷臉色不大好,燕帝談笑間,忽然意識到此話不妥。他面色不變,偏過頭笑道:「平威侯前幾日又立了一功,朕本想論功行賞,他卻如何都不肯收。無法,朕只能另闢蹊徑了啊。」
眾人紛紛恍然大悟,露出笑顏,侃道:「平威侯向來行事低調,皇上還得想著法兒行賞,當真辛苦。」
此話一帶,韶光便不再那般引人注目。宴殷神色好轉,以目示意韶光,恭敬道:「臣和小女,謝過皇上恩賜!」
虎籠還未撤下,林中便傳來一陣更大喧鬧,有侍衛喜奔而來,「皇上,是太子,太子殿下圍獵歸來!」
馬蹄紛亂,正中一人率先躍馬而出,疾速奔至宣帝面前下馬,「父皇。」
燕帝眯起雙眼,略一頷首,「太子今日似乎收穫頗豐。」
太子赧道:「承蒙父皇誇獎,兒臣不過恰好運氣不錯。」
已有大臣前去查看,不時傳來驚呼,太子今日所得獵物不少,其中甚至有一灰熊一弔睛白額猛虎。
太子往年圍獵皆成績平平,總要引得燕帝不悅。眾臣皆知太子心性赤誠,絕不會弄虛作假,心料太子定是下了一番功夫苦練騎射,登時稱讚之聲不止,「不愧是太子殿下,當真驍勇。」
「太子殿下猶似聖上當年,我大燕後繼有人。」
…………
燕帝從旁聽了半晌,面上帶著淺淺笑意,待太子看向自己時才沉聲道:「太子今日不錯,朕心甚慰。」
太子聞言謙恭一笑,心中欣喜,他甚少得到燕帝誇讚,這種經歷對他著實珍稀。
燕帝轉身步入首座,待其他勇士歸來,任太醫重新包紮手臂時唇邊尚在噙笑,眸底卻猶如寒潭,深不見底。
江錦年和穆王正好在圍場入口相遇,兩人一清點獵物,為江錦年略勝一籌。穆王似滿不在意,只緩緩道:「江大人好箭術,本王自愧不如,來人,將本王獵物盡數送去。」
江錦年心有疑惑,面上不顯,忽而視線一凝,落在穆王坐騎旁淺袋中冒出的一點粉白,那粉白還在輕輕抖動。
「嗯?」穆王隨之望去,登時道,「原是為這。」
他一手將那粉白提出,卻是只正嚼著青草的小兔。被揪住耳朵提出時三瓣嘴猶在快速嚅動,恍然得見天光時不免懵住,片刻后雙腿輕蹬,等穆王稍一鬆手便順著他手臂滑至馬背,在其懷中繼續啃草。
「這可不是本王今次所獲,自然不包含在賭約內,江大人不會連這麼個小東西也要惦記吧?」
江錦年收回目光,「自然不會,下官並沒有穆王這般別緻的愛好。」
「是嗎?」穆王抬眸,將小兔放在手心輕捋,「其實本王也不擅應付如此柔弱的小玩意,不過有人喜歡,本王自得代為照顧。」
語調雖平平,但江錦年聽著,總覺有股深意,目光便愈發冷淡。
二人一前一後緩緩回營,穆王兩手空空,自然引起旁人好奇,聽得解說之下頓時大笑,「穆王與江大人真是好興緻,您二位皆是武功卓絕之輩,何必非要分個高下,也省得下官汗顏。太子殿下今日收穫豐盛,晚宴宴請諸位,索性也用不上下官這點子東西,總算不用被諸位笑話了。」
太子?穆王心生疑惑,不動聲色入帳,喚來人詢問,得知今日之事後頓生隱憂。本想立刻去尋太子,思及太子此時心情,決定還是等過了晚宴再去。
暮色四合,晚風入懷。
韶光在陸老夫人叮囑下提前用了些點心,剛換了身衣裳,侍衛便報聖上賞賜已到。
虎皮由刀工精湛之人剝下,絲毫未損,又經仔細沖洗打料,雖還有些腥氣,但已十分精美。
「徐總管說只需再晾制一段時日,待入冬時便可用了。如果府中無匠人會此法,他可派人來教。」
韶光輕言回絕,令人退下,陸老夫人詫異道:「竟是徐功親自來送。」
徐功自被升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除去對著燕帝,便很少再做這些瑣事。能得他親自送禮,陸老夫人一時不知是該為韶光喜還是憂。
「每月進宮時,你姨母可曾說過什麼?」陸老夫人面帶不解。
韶光搖頭,只溫聲道:「姨母對我很好,卻有些太好了。」
陸老夫人搖頭笑道:「好便是好,有什麼『太好』一言?她是你姨母,不疼你疼誰?」
韶光細細觀察,見陸老夫人面色確實無半點異樣,抬手輕扶花簪,眸中似有好奇,「外祖母,往日在府中,姨母和母親感情如何?」
見她竟能主動提起母親,陸老夫人一驚,很快平靜道:「嫡親姐妹,感情自然很好,笙笙問這話何意?」
韶光輕笑,扶著陸老夫人,「無事,只是奇怪為何兒時不怎麼見母親與姨母來往。」
她這話讓陸老夫人頓住,仔細想了想回道:「你姨母剛入宮時,二人來往還是很多的。後來你母親嫁到宴府,又有了身孕,便無暇顧及其他了。你姨母明白平威侯府作風和你母親性子,也是為你們著想,表面才看著淡了許多,實則心中還是惦著你們的。不然怎麼會你母親一……正是因心疼你,才時常傳你入宮。」
「外祖母說的是。」
閑聊幾句,兩人便來至宴席,被侍女領去前列落座。
韶光隨陸老夫人坐在陸太師後座,宴殷座次稍後,韶光回眸顧盼,微微一笑頷首。
燭火瑩瑩間,光線朦朧,少女眼眸如含秋水,細脂若玉,靡顏膩理間更顯艷逸不可方物,叫下首之人竟看得不覺失神。
白日間不好細看,夜晚借著暗色打量才恍然發覺,韶陽郡主竟是出落得愈發姣麗了。
如此殊麗,不知何人能有幸得之。
穆王忽然起身舉步而來,手持杯盞,在陸太師身旁入座。陸太師略有意外,「穆王?」
「陸太師,本王前日在書中得了一言,頗為困惑,煩請陸太師解疑。」
陸太師撫須頷首,他是愛鑽研學問之人,聞言笑道:「自盡微薄之力,穆王請說。」
穆王身形高大,這一坐,便將投來的目光擋了大半。他周身縈繞著一股涼意,視線不經意自眾人身上一一掠過,讓對視之人心中一悚,總有種被野獸盯上的錯覺。
隨後穆王微不可見一笑,眸底幽深,那些人更是嚇得毛髮直豎,紛紛收回目光,良久不敢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