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重逢
龍井村茶園萬頃,山腳下多有農家樂,民宿與茶舍酒肆,但段嫣然約她見面的私舍是在龍井山巔,出產特供茶葉的地方。
葉武雖然愛酒不愛茶,但她不愛,不意味著她不懂。龍井村山腳下產的茗品雖然頂著西湖龍井的名頭,卻不算名貴珍品,最上等的龍井茶普通人是喝不到的,在頂峰御茶園裡白沙地上,有十數株上百年的老茶樹,清明前由技術嫻熟的採茶人將嫩尖兒掐下,回去炒制。
這一點點數量可憐的茶葉都是特供的,首先會分運給中央,然後剩下的就由富商巨賈高價競得。
段嫣然約葉武晚上小聚,沿著砌滿石階的青苔,葉武拾級而上,越往高處,空氣就愈發清新,也愈發空寂人稀。
龍井山林業茂密,層層疊疊的碧葉如浪濤涌動,濃蔭暮靄中遠處山寺晚鐘幽幽敲響,萬葉婆娑,一道斜陽餘輝撕裂深林,猶如利劍劈斬於幽寒寂靜的木石間。
葉武抬起頭,見「空山茶社」嫻靜地坐落于山顛一隅,薄霧氤氳,暖黃色的光亮從窗戶和大門透出來。
她走了進去。
門口都是段家主宅的仆佣,見了葉武,一一躬身致禮,葉武上至二樓,見到一個女人正坐在窗邊喝茶,面前紅泥小爐燒的正燙,茶湯咕嘟冒著熱氣,她裹著厚重的白色裘草,清白細膩的嬌小臉龐深陷在皮草之中,很畏冷似的。
「嫣然。」
聽到她的聲音,女人驀然回首,眉梢唇角都舒展開來。
「葉師父,你來了?」
「你邀我,我怎麼會不來。」
葉武一襲黑底鑲紅色細邊的衣裙,高跟鞋踩在木製的地板上,聲音沉響。
她施施然在段嫣然面前落座,笑著說:「我們有兩年沒見了吧?」
「嗯,快兩年了。」段嫣然眼睛不眨不眨地瞧著她,忽然眼眶就有些紅了,「師父,你……你都還好嗎?」
「好啊,好的很。」葉武笑嘻嘻的,「小日子過的很舒坦,我簡直覺得在段家的那十七年都虛度啦。」
段嫣然望著她:「可你瘦了。」
葉武撇撇嘴:「你們這種女人啊,明明自己瘦成了麻稈,還要跟別人說『你瘦了』,好讓別人多吃一點,最好吃成個胖子,你看看這都是什麼壞心思。」
段少言被她逗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旋即又垂落眼眸:「爸爸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不用再說一遍了。」葉武拉起段嫣然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安慰地拍了拍,想了想,還是只能不尷不尬地說了句,「嫣然,你節哀。」
段嫣然卻忽然崩潰了,她沒有忍住,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葉武也就不吭聲,什麼都不說,把椅子拉到她旁邊,陪著她。段嫣然哭夠了,抹著眼睛臉頰,一頭扎進葉武懷裡,仍然像是當年那個依賴她的女孩子。
「葉師父,你回來吧。」
「……不回來啦。」葉武悠長地嘆息道,「我和你們,本不是一路人,陪了你們十七年,該放我走了。」
「可我捨不得你,我從小就沒有媽媽,爸爸現在又走了,如果你也不在,我……我真的就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葉武拍拍她的頭:「你不是還有段少言嗎?」
段嫣然直起身子,把淚痕拭凈,眼尾紅紅的,搖著頭:「我和他以後不會再住在一起。我……我決定嫁給白晝了。」
葉武猛地一愣:「你說什麼?」
「我決定嫁給白晝了。」段嫣然抹著淚,語氣卻很決絕,「爸爸雖然沒有留下遺囑……但是他生前一直在說讓我們和白家聯姻,這些年秦家風頭太盛,爸爸去了之後,趁著我們百事纏身,他們家又胡攪蠻纏,做壞了我們好多單買賣交易,這一個月我和少言提了很多次這件事,他卻執意不肯娶白薇薇,我想、我想白晝雖然和我性子不合,但他這些年到底還是對我好的,不如、不如我就嫁給他……」
葉武倏忽起身:「開什麼玩笑?你不是說你不會將就的嗎?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白晝嗎?你從小就說你最討厭成為那些連婚姻都無法自己作主的人,你現在——你現在是一時衝動,你連喜歡都不喜歡他,嫁給他幹什麼?為了段家?」
段嫣然又泣道:「我不想讓爸爸失望……」
「你這樣,他就會開心了嗎?」葉武說道,「他如果真的希望你們犧牲自己的婚姻來成全家業,那你不會單身到三十多,他早就會把你嫁出去,就是因為捨不得,他也只能一直勸你們,卻從來不會強求你們,你現在嫁給白晝,以為是為他盡孝嗎?」
段嫣然正欲再說些什麼,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呼嘯鳴響,在空寂寥落的山谷里顯得格外刺耳。
兩人齊齊從窗口往下望去,只見車輪碾過泥土地,滾滾沙礫飛揚,三十多輛悍馬組成的車隊黑壓壓湧上龍井山顛,將空山茶社重重包圍。
葉武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段嫣然也是怔仲茫然,但見下面殺氣騰騰,劍拔弩張,從車上下來密密麻麻的戒護人員,各個全副武裝,持械將他們所在的樓宇團團圍住,不由臉色蒼白,揪著葉武的衣擺:「葉師父,會不會又是秦家的人,他們這一個月來一直在找我們麻煩,肯定又是他們……」
葉武把她拉到身後,自己則站到窗邊,陰沉著臉看著下面的景象。
「放心吧,嫣然,師父在,沒有人可以傷到你。」
說話之間,為首的那輛越野亮起了遠光燈,刺目的光線照徹茶社周遭,緊接著車門打開,一雙黑色皮靴踩在白沙地上,一個裹著風衣的男人神情既冷且肅,他走下車,目光像是削鐵如泥的鋒刀,倏忽朝著樓頂刺去。
葉武他們側隱在窗帘后,從樓下並不能看清裡面的景象。但葉武居高臨下,卻是在看到來人面目的時候驀然心驚,胃部甚至都不自覺地揪緊。
「……段少言……?」
那人眉目肅冷,隱隱有蕭殺之意,勻挺的鼻樑之下是顏色極其淡薄的嘴唇,葉武揪心之後,幾乎是鬆了口氣,回頭對段嫣然說:「沒事,不是秦家的人,是你弟弟。」
說著從窗帘後走出,站在窗口朝他揮了揮手:「喂!段先生,好久不見啊。」
葉武天性便是如此,心事越重,笑得越是粲然,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喜歡佯作鎮定。
這一聲在劍拔弩張的暗夜裡猶如金石擊落,段少言驀然抬頭,但見她眉目如煙,眼梢泛著玩世不恭的薄韻,一張臉嫵媚玲瓏,膚色如芝蘭凝露,白梅覆雪,不是葉武又是何人?
葉武瞧著他,笑吟吟地:「怎麼帶了這麼多保鏢來,就為了喝個茶么?看來最近段家戒嚴戒得緊啊。」
不知是不是葉武看錯,她竟然看到段少言籠在暗夜裡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緊張,他朝著葉武喊道:「師父,你下來!」
「啥?」
「下來!」她沒有看錯,段少言走近了,就在她的窗下站著,一貫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英俊面容,此刻寫滿焦急,「跳下來!快點!」
「……」
幹嘛?雖然這裡二樓很低矮,跳下去絕對死不了而且看架勢段少言確實是會接著她,但她幹嘛好好的樓梯不走要跳下去?
葉武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麼,忽然腰上一緊,某個又硬又冷的東西猛然抵在了她的腰窩處。
那是一把槍……
耳邊清晰可聞保險拴打開的聲音,段嫣然一手以槍抵著她的腰,一手握著葉武的胳膊,從她背後站出來。。
她下巴抵著葉武的肩膀,朝樓下淡淡看了一眼。
「我不過是和葉師父敘舊,少言,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你放她下來!」
段嫣然只是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貼著葉武的臉龐,親密無間的模樣。
「放了她?你帶了家族的私衛來對著你的姐姐,你說,我手裡只剩下她一張牌,我會不會棄了她?」
「你把她放了,什麼都好說——」
「我留著她才什麼都好說!」段嫣然拔高了音量,「段少言,你以為我會信你?你以為我要和你商量?要知道如果沒有你,這一切——本該都是我的!!」
段少言:「……你瘋了?她是你師父!」
「我師父?」段嫣然輕輕笑了起來,「我當然知道她是我師父,我敬她愛她,如果不是你逼我,我又怎會出此下策?我本該好好地請她喝完茶,再親自送她去白宅,一路上恭恭敬敬,拉著她的手和她敘敘舊,一根頭髮都不會弄亂她的……」
說到最後,聲音陡然又森寒起來:「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