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201705
老師傅的死訊並沒有張揚,入棺之後,暫停放在范氏後院。
假死之事,顯然不能叫外人知曉,范行之與他們雖是故交,可也要瞞著他。因為范行之雖然與他們交好,但到底是范氏的兒子,正是他人品剛正,才不會一點不為家族考慮,而從范氏一族的角度出發,由容三爺代替容探入主容氏,顯然不是范氏所希望看到的。范行之若知道,必不會同意。
「這樣看起來,咱們要與范老二分離了。」容探對李牧說:「那我要有什麼話對他講,是不是要趁著現在便一併都說了,明日宴會過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容探這個人了。」
李牧聲音沙啞,道:「其實老師傅的話,你也未必都要全聽。咱們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容三爺心思狠絕,這樣的人若做了容氏的家主,未必是東河百姓的福氣,你若願意,我可以在宴會上殺了他,這容氏當家人的位子,還是你的。」
容探苦笑一聲,搖搖頭,看了看棺槨旁搖曳的燭火,道:「我算什麼東西,怎麼能霸佔著容氏家主這個位子,原來我覺得自己不學無術,可身上流著容氏的血,就該擔當起容氏的門楣。如今知道自己既沒有才能,又沒有容氏血脈,哪配坐在那個位子上……再者說了,我並不想做一城之主。」
李牧聽了,良久不言。
容探抬頭看他,只覺得一身縞素的李牧更顯得眉目如畫。他當初第一次見到容三爺,便覺得和李牧在眉眼間有幾分相似,如今總算明白,他們身上都留著容氏的血。
「其實,你該做這個家主,你那麼厲害。」容探說:「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真是造化弄人。」
「我……」李牧欲言又止,半天才道:「我是要跟著你的。」
容探聞言便笑了,卻是苦笑,說:「你……」
他突然閉上了嘴巴,扭頭朝外看去,只留半張側臉給李牧,燭光下那眼角的一抹紅痕更顯得紅艷,大概是今日哭的多,揉紅了雙眼。
范行之從外頭進來,容探便站了起來,問:「準備的怎麼樣了?」
「都準備個差不多了,只是那個容三爺這麼急著要你入主容家,這其中是否有詐?再急,也總要等老師傅下葬之後再說。何況那殺了蘇翎和老師傅的半屍,十有**便是容三爺在幕後主使,一切都沒調查清楚,他就急著大宴賓客,讓你正式接掌容氏大權,我總覺得有些蹊蹺。」
「大庭廣眾之下,權貴雲集,他還能把我怎麼樣?」容探說:「等我正式成了容氏的家主,再辦事業容易些,你奉首輔大人之命一路送我到東河,不也是為了扶持我坐上這個位子么。等我成了容氏家主,你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范行之道:「到時候我和獻臣分坐在你兩邊,好護著你。」
容探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並步走到庭院里。范行之道:「你也別太傷心了。我看你比獻臣還傷心。」
容探嘆了一口氣,道:「咱們一行人,回來的時候浩浩蕩蕩一大群,如今只剩下咱們四個了,還有個朱笄,也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
「我想等你安頓下來之後,便把蘇翎遷回他們蘇氏在東河的祖墳。」
容探點點頭,范行之又說:「咱們幾個,別再少一個了。」
容探心下傷感,想著明日他也要與范行之永別了。
「慎言,這一路上多謝你,你這個朋友,我終生也不會忘的。」
范行之聽他這樣叫自己,竟有些不習慣,道:「你還是叫我范老二,我聽著舒坦。」
容探便咧開了嘴角,卻沒能笑出來,說:「只是想讓你知道,我雖口無遮攔,心裡卻一直都是很敬重你的。你也知道,我們兩家素來水火不容,我跟你做朋友,就是敬慕你的為人。將來在朝堂上,你定然會有一番大作為的。若有一天李牧不想在東河待下去,你讓他做你的左膀右臂,你們性情相投,他又滿腹才華,對你肯定大有裨益,念在我們兄弟多年的份上,你可要好好待他。」
范行之道:「我是真想要他這個人才,可惜他必定是要留在你身邊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人以為不會散,最後還不都是散了。」
范行之以為他是因為蘇翎和老師傅的死,覺得人生無常,才說出這番話,便安慰道:「都會好起來的,容二,不管以後這家主的位置你坐的快不快活,我都希望你不要丟了那個彷彿不知疾苦的自己。我知道你以前在都城過的並不是真正快活,如今你終於回到你自己的地盤,就只管逍遙自在地活,人生一世,活的開心最要緊的。」
「是啊,逍遙自在最要緊。」
這麼多日子以來,東河城今日是最熱鬧的。一則行屍之禍已除,半屍也再也未出現過。二則容氏在東河威望極高,城中百姓對於他們從都城歸來的少主都十分敬仰。很多人甚至認為東河遭遇這麼多災禍,容探一回來,這些災禍都了無蹤影,因此認為容探是東河的福星,所以對容探繼位之事,都十分期待。
一時之間,東河城百廢待興。
容家賓客來往不絕,容三爺親自在門口迎接各位賓客,規格不可謂不高。容探著新衣,立在銅鏡前自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范行之說。
「公子,門外有一女子求見,說是公子的貼身丫頭。」
容探慌忙走到門口:「她可有說叫什麼名字?」
「朱笄。」
「容二,千萬謹慎,」范行之道:「你留在這裡,我去看。若真是她,我把她帶來。」
「那你快去。」
范行之便慌忙跟著那小廝去了。李牧道:「朱笄在這個時候回來?」
「這是我與容三爺的約定,」容探說:「容三爺心思深沉,萬一我的答應了他的要求,等我假死之後,他突然反悔,將我們一網打盡,那豈不是全被他利用了?不保證你們全部人的安危,我絕不就死。」
不一會就見范行之抱著一個女子進來了,容探趕緊跑了過去,喊道:「朱笄!」
「她昏過去了,你別擔心,還有呼吸。」范行之說:「趕緊叫大夫看看。」
容探立即吩咐人去找大夫。大夫很快就來了,替朱笄把了脈,道:「她的脈象很亂,老夫也診斷不出她是怎麼了。不過看情形,大概很快就能醒過來,心跳過速,或許是受了驚嚇的緣故。」
朱笄的神色的確特別蒼白,嘴唇都毫無血色了,這些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臉上還有血痕,十指指甲都裂開了。
容探在旁邊守了好一會,忽然發現朱笄動了一下。他立即傾身過去,喊道:「朱笄?」
朱笄卻並未睜開眼睛,只是神色痛苦,手抓著被子不肯鬆開,彷彿在噩夢之中。容探趕忙又叫了一聲,見朱笄嘴唇乾裂,便轉身去端桌上的茶水,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旁邊的李牧喊了一聲:「小心!」
容探立即回頭,卻見朱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雙眼,那雙眼卻是血紅得嚇人。他驚的手中茶盞落到地上,朱笄便猛地撲了上來,咬住了他的肩膀。
容探吃痛,卻沒有甩開朱笄,只大聲喊道:「朱笄,是我啊。」
朱笄卻彷彿發了瘋,咬著他不肯鬆開。李牧上去將她拽開,朱笄轉而又去咬李牧,范行之已經嚇呆了,道:「她這是怎麼了?」
李牧死死按住了朱笄,朱笄拼了命的掙扎,卻沒能撼動李牧分毫。容探捂著肩膀靠過去,喊道:「朱笄,朱笄,是我們啊,我是容探。」
朱笄漸漸停止了掙扎,一雙通紅的眼睛卻彷彿看不到人一般,容探驚的直起身來:「她……她是半屍。」
李牧卻沒有鬆開朱笄,接連又喚了幾聲。朱笄張了張嘴,喊道:「獻臣……」
「是我。」
容探慌忙湊上去:「朱笄,我是容探啊。」
「少主……我……」朱笄忽然往外推他:「別靠近我,別靠近我,我……」
「你怎麼了?」容探紅著眼眶問。
「我不知道……我腦子亂的很,我……」
她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她的眼睛通紅,抓住了容探的手:「少主,我殺了人,我活活咬死過一個人,我已經不是人了,他們給我下了蠱……」
「蠱?什麼蠱?」
「那些半屍,不是行屍,而是蠱人,是被下了蠱蟲的人,他們也喂我吃了蠱,我……我頭疼的很,少主……」朱笄說著,眼睛忽然睜得老大,好像鮮血要從她眼睛里冒出來似的。
「朱笄!」
容探要去抱住朱笄,朱笄卻突然擰了一下頭,朝他看了過來。李牧在她撲過來的瞬間又按住了她,朱笄卻已經失去了意識。
容探顫抖著站起來,扭頭看范行之:「蠱人……」
「去找容三爺,此事定是他主使,他肯定有辦法。」
容探拎起旁邊的劍就跑了出去。李牧忙道:「慎言,快跟上去。」
范行之趕緊追了出去,道:「我跟你一起去。」
容三爺正好從外頭回來,容探直接走過去,將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容三爺卻絲毫不慌張,看著他笑道:「你這樣被外頭的人看到了可不好,豈不是給我一個殺你的理由。」
「朱笄是怎麼回事,蠱人又是怎麼回事?」
容三爺笑道:「她這麼快就醒了?」
容探手裡的劍往上挑了挑,容三爺卻毫不畏懼:「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點都不擔心你會殺我?也不擔心今日大宴賓客,你會在宴會上當著眾人的面反咬我一口,致我於死地?」
他說著撥開容探手裡的劍:「你要相信我,如果我死了,你們一個都走不出去,這容宅上到家臣下到做飯的廚子,全都唯我是從。所以,乖侄子,省點力氣吧。」
「最後的要求,給我解藥,我就給你想要的。」
容三爺看了范行之一眼,又看向容探道:「有些話,是不是我們兩個說比較好?」
容探道:「就在這說。」
容三爺笑:「你信不過我,我知道,我也信不過你。我也只不過是留一手,你放心,只要你乖乖按我說的去做,解藥我自然會給你。一個婢女而已,對我來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我殺了她,對我也並沒有什麼好處。你要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客人都到齊了,我回去換件衣服,你也趕緊準備著吧。」
容三爺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了。
「你和他到底有什麼約定?朱笄確定是他綁的,那他不就是幕後主使?」范行之問。
容探說:「我想你從你們范氏挑幾個得力的護衛,送李牧他們出城。」
「你要送他們走?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留下來做我的容氏家主,」容探面無表情地說:「如今我還沒坐穩這個當家的位置,他們在這裡不安全,萬一哪天被人抓住了,就會成為我的軟肋。我想把他們送出去,等東河穩定了,我再接他們回來。」
「別人我不知道,獻臣必不會肯的。」
「這個我自有辦法,你不用管了。你去挑幾個得力的護衛,一定要信得過的。他們都走了也不要緊,不是還有你陪著我么?」
范行之沉默了一會,道:「也好,只是獻臣那裡,你還要費心思去說服,他如果不同意,你也莫要勉強,只把李渭他們送出去就行了。獻臣留下來不會拖累你。」
容探沉默著沒有說話,一個人回到了房裡。
朱笄已經又昏睡過去了,李牧替她蓋好被子,轉身見容探進來,便道:「我給她吃了點葯。」
容探走過來,坐在床邊看了一會,道:「容三爺說解藥隨後會給我。」
「等這事情了結之後,咱們離開東河,我想回來尋機殺了他,」李牧道:「這人不該活著。」
容探點點頭,站了起來,說:「我這件衣服髒了,想換一件,你能幫我找一件么?」
李牧道:「你等著。」
不一會李牧就拿了一件衣服出來了,容探趴在桌子上,倒了一杯茶,見他拿著衣服出來,便站了起來,解開了身上的袍子,扔在了地上。
「你還記得不,從前在召庭,我每次換衣服的時候都隨便亂扔,你總是在旁邊給我撿。」他說著便伸出手來:「來,給小爺穿衣服。」
李牧也沒說話,只手摸了摸他被朱笄咬到的地方,問:「要緊么?」
容探搖頭:「破了一點皮,不要緊。你忘了,你上次被咬那麼深都沒事,這些蠱人,不是行屍。」
李牧便站在他身後,替他披上袍子,然後走到他面前,一顆扣子一顆扣子地替他扣上,又替他繫上了腰帶。他比容探要高,容探就仰著頭,看著李牧的眼睛。
李牧的睫毛很長,臉龐瘦削了一點,可依然很俊美。
他伸手端了那杯茶,故意嘆了一口氣,說:「勞煩獻臣兄為我穿衣,這杯茶當我謝你。」
李牧接在手裡,將那杯茶喝了,說:「我……」
容探忽然上前,抱住了他的腰。
李牧愣了一下,便也回抱住他,低聲問:「你怎麼了?」
「我心裡難受。」容探說。
「等到咱們離開這裡,找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生活,行不行?你不是容氏公子,我也不是,我還是李牧,你還是我的容探。」
那自然是很好的。
容探感覺到了李牧的重量,李牧趴在他肩膀上,試圖站立起來,卻不能。
「我……」
「你別怕,我只是給你下了點蒙汗藥,」容探抱著他說:「我要送你離開這裡。」
「容探!」
李牧想要說話,可是頭卻越來越沉,容探幾乎扶不住他,抱著他說:「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么,不管我死了還是活著,你都要好好活著啊。」
李牧知道難以挽回,便道:「我不該信你。」
「你騙了我幾十年,我騙你一次,也是應該的。容三爺為人狠毒,我信不過他,必要送你們安然出去,我才能放心,我的苦心,你一定明白。若我全身而退,必去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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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探著新衣,立在銅鏡前自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范行之說。
「人都送走了么?」
「此刻大概已經出城了。」
容探點點頭,嘆息了一聲,也沒有說話。
東河城外,一輛馬車正飛馳在官道上,李渭掀起帘子來,眉目哀愁,他將帘子放了下來,車簾晃晃蕩盪,彷彿城外的薄霧沾濕了帘子上的墜穗子。
容探走出來,東河城的官員紛紛跪拜,寬大的衣袍飄然當風,上面金線穿織的牡丹花絢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