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如果一定會經歷這個過程,我只希望,這個人是你。」
而不是和別人。
不是任何人。
一瞬間,周垚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湧上來,哽在喉嚨里。
腦海中很快湧出很多回憶。
有她小時候的記憶,那些記憶大多來自周孝全和陳瀟所營造出來的「幸福」家庭,只是當時看到了表象,如今細想全是貌合神離。
那時候陳瀟經常晚歸,下班了也不會立刻回家,她不愛煮飯做家務,不愛處理小孩子的零零碎碎,她更願意下班后和同事們去唱k,甚至去英語學習班。
周孝全因為工作的關係,時常出差,但實際上周孝全也不喜歡到處走,他是個居家型宅男,閑下來時他就喜歡在家裡鼓弄一些小玩意小愛好。
周垚如今想來,若非那個年代她父母是到了該結婚的年齡,經人介紹而結婚,換到現在是絕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但這樣的不可能,恰恰是她最初對家的理解。
很快的,周孝全和陳瀟的影子淡了,生命是那樣濃墨重彩的菲菲出現了。
周垚很少聽到菲菲聊起她的家庭,她幾乎以為菲菲是孤兒,可菲菲不是。
直到離開美國之前,周垚去了一趟巴爾的摩,菲菲出生的地方,她看到了那樣的城市,那個據說才是體現真正美國的城市,動蕩,危機四伏,充滿了不可確定。
那幾乎就是菲菲啊。
菲菲說過,周垚和齊放就是她的家人。
周垚以前一直不懂。
這一刻,卻像是突然懂了。
但懂了什麼,她又說不清。
周垚低了低頭。
直到仇紹將她拉到吧台前,讓她坐在高凳上,她依然低著頭,皺著眉。
仇紹就站在她面前,耐心的等她的反應。
周垚很久才抬起下巴:「我不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才是家。」
仇紹輕「嗯」了一聲。
周垚繼續道:「即使這樣,你也會選擇我當你的家人?」
隔了幾秒,仇紹輕嘆出聲。
他抬起手輕撫周垚的後腦勺,說道:「有誰規定過,家人是要有『家』的感覺的?那樣的『家』是是世俗賦予的定義,我不喜歡被那種框框住,如果我追求的是一個宜家宜室、賢良淑德的女人,大概早就結婚了。你得面對現實,這樣的傳統美德你真的沒有。」
周垚忽然笑了,抬起頭,眼神彎彎:「我還以為你剛才是在求婚,原來不是,還順便取笑我。」
仇紹也在笑,眼裡的溫柔像是故意要把她溺在裡面。
他在向她散發他的男性魅力,他一定是故意的。
即便這麼真誠的一刻,都不忘記在荷爾蒙上的性吸引。
他輕笑著問:「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答應么?」
周垚認真的想了幾秒,有遲疑,那是因為怕太直接,但沒有猶豫,那是因為答案太篤定。
然後,周垚搖了搖頭:「不會。」
仇紹笑容更深,輕揉著她的後腦勺:「那就是了。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現在這樣,不要為了任何人改變妥協原則,即便那個人是我,我也不允許。」
周垚笑出聲,扒拉開他的手,皺著眉,一臉好笑好氣的模樣。
直到仇紹輕聲說道:「你只是,沒那麼喜歡我。」
周垚微微垂眼,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
隔了片刻,仇紹的聲音再度傳來,同時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但我覺得這樣很好。不要太喜歡,只要把最喜歡留給自己,多喜歡自己一點,再喜歡自己一點。」
這比他剛才說的任何話都更窩心。
仇紹的聲音里依然帶著笑:「說愛太沉重,不如喜歡。一輩子太短,只可能喜歡一個人。如果不把這個人變成家人,一定是我的失策。如果有這個共識,結婚與否就只是個形式。」
周垚眨了眨眼:「那你爸媽那邊……」
仇紹:「他們從不逼我走入任何世俗模式,我爸年輕時留學,我媽思想也比一般家長開化,他們並不古板,慢慢的會接受。時間總是萬能的。」
他話音一頓,轉而又道:「想得到一件東西,勢必要犧牲另一件,比起婚姻這樣的形式,我更想和你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只是唯一有一點……」
仇紹刻意停下,周垚好奇,抬頭看他。
「什麼?」
仇紹眉心擰著,目光緩緩滑過她的肚子:「萬一有了,還是要吧……不過你大概只能去香港或美國生了,因為準生證這個東西,我暫時還沒有門路搞到……但我聽說好像已經有一個省開放了這方面的政策。」
周垚笑出聲,抬手打了他一下:「好。萬一有了,就要。」
仇紹挑眉:「即使你再不喜歡小孩子?」
周垚點頭:「我永遠不會主動去喜歡熊孩子這種生物,而且我早就遇見了我的孩子不會省心……可如果真的要來,我也不想拋棄它。」
事實上,周垚不敢想象如果她有個女兒,長到十幾歲,被小男生拐走,還叼著煙,畫者煙熏妝,穿著龐克服,紋身打洞,屌屌的站在她面前……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說到這裡,周垚話鋒一轉:「我有提過我的爺爺奶奶嗎?」
仇紹搖頭:「你說。」
關於爺爺奶奶,周垚印象中最深刻的兩個片段是這樣的。
第一個,爺爺奶奶在爭吵,都是為了生活細節上的瑣碎,從早上因為早飯就拌嘴,到晚上分房睡覺還不消停。
有人說,婚姻就是一輩子吵吵鬧鬧,就這麼過來了,幸福的家庭都是一個樣,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直到某一天,爺爺突然去世,所有人都沒有準備。
奶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站都站不住,口裡只反覆念叨一句話:「他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怎麼就回不來了……」
那一瞬間,周垚腦海中回蕩的是爺爺奶奶的所有零碎爭吵。
也許,在那個早上,他們依然是在吵架,奶奶很煩躁的讓爺爺趕緊去遛彎。
爺爺氣哼哼地出門了。
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裡,周垚將頭輕輕靠在仇紹的肩膀上。
然後,她聽到他說:「一個人逝去,留一個人思念。或是兩個人一起走。如果這個人是你,我會怕它到來,但也希望你和我一起安靜的等。難道最可怕的不是,身邊明明有個人,卻依然覺得孤獨么?」
周垚勾著唇角,又笑了。
眼淚划進嘴裡。
然後,周垚聽到他低沉的嗓音響在耳邊:「我在美國遇到過一對老夫妻,大約八、九十歲。他們一生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老太太有老年痴呆症,在街頭走失了,老爺爺一直在找她。當時我和幾個同學幫他一起找,找了一天在一個小公園裡找到了。老太太見到老爺爺很生氣,說約好了在這裡一起私奔的,為什麼不來?」
周垚輕聲問:「他們年輕時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么?」
仇紹笑道:「也有可能是廊橋遺夢。」
周垚很久不言。
再開口時,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仇紹。」
仇紹:「嗯?」
「謝謝你。」
「說什麼謝。」
第二天,周垚起床時,發現眼睛只能睜開一半,腫的不像話。
這個季節要找出冰塊冰敷,是一種自虐。
周垚冰敷了十分鐘就崩潰了,又做了眼膜。
到了中午,陳瀟打來電話,約周垚見面。
見到周垚紅腫著眼睛,陳瀟眉頭一皺,第一反應就是,仇紹欺負她。
然後,就是長達一分鐘的苦口婆心,讓周垚一定要自立自強,不要為了男人自怨自艾。
陳瀟就是有這種本事,無論周垚來時做了如何充分的準備,讓自己一定要對她媽保持耐心,都會在陳瀟開口的瞬間破功。
周垚將陳瀟打斷:「流眼淚,是一種有效的排毒方式。我不是被人欺負哭的。」
陳瀟靜了一秒,說:「嚇我一跳,你們沒事就好。」
周垚聳了下肩:「你找我有事?」
陳瀟這才想起步入正題:「哦,是這樣,有情人的注資,我這邊的諮詢公司已經做好調查,基本是可以投的。在商,目前除了有情人,還有兩家可以供我選擇。在私,媽媽當然是希望注資在你們小兩口的地盤……」
到底是陳瀟生的,即便相處時間少,周垚也比和陳瀟朝夕相處的助理們更了解她。
陳瀟一開口,周垚就知道有下文。
周垚又一次將她打斷:「媽,能不能直接點,你就直接說你的目的。」
陳瀟本來還想再鋪墊點,聽到周垚此言先是不悅:「你怎麼老把媽媽往壞處想?」
周垚挑眉:「所以你和我說這些,沒有別的目的?」
陳瀟靜了兩秒,才說:「媽媽只是覺得,把錢放在你們這裡,我更放心。」
錢,永遠是錢。
周垚定定的看著陳瀟片刻,突然問道:「你在美國是不是有什麼事?」
陳瀟一怔,沒說話。
周垚越發覺得自己猜對了:「你突然回來說要投資,又說如果可能讓我和你去美國發展,還提過讓我快點結婚,生個孩子你可以幫我帶。錢,孩子,讓我只聯想到一件事,遺產繼承。」
陳瀟一下子別開臉,臉色很難看。
她被看穿了,還是這樣赤裸裸的,這和她原先預設的像是剝洋蔥一樣的方式鋪陳截然不同。
周垚小心翼翼的問:「媽,你……是不是……」
陳瀟飛快的說:「沒有,我很健康。是Kevin。」
周垚愣了。
陳瀟挫敗的嘆了口氣:「他的癌症第四期了。我們原來一起投資過很多事業,賺了很多錢,而且都在夫妻共同財產的名義下,根本無法割裂。他和前妻有兩個兒子,這幾年也有幫我們打理一部分,Kevin的意思是,他希望所有錢都留在美國,他不相信中國企業,如果你願意去美國,我們的共同財產將來會分成三份,分給你們三個,但如果你不去……」
周垚:「就會都留給他兩個兒子是么?」
陳瀟點頭。
周垚突然問:「既然他不同意,你又如何回國投資?」
陳瀟冷笑:「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我也有權支配。如果他一意孤行,只能離婚分割財產。」
周垚:「可他不是都到了晚期么,一個病人你還和他爭什麼?」
陳瀟很挫敗:「你不知道,他那個人,雖然病著,可是罵起人來比野獸還兇猛,哪裡像是病的快要死了。」
隔了一秒,陳瀟又道:「所以媽媽決定投資在你們小兩口的公司,另一方面,也希望你們儘快結婚,婚姻不能只有愛情,還需要利益綁定,只有這樣你在婚姻里的地位才會穩固。什麼不婚主義,等你老了就知道這多可笑。還有,媽媽希望你能和我去美國一段時間,幫我,幫我……」
陳瀟突然頓住,一時找不到適合的用詞。
周垚替她說道:「幫你爭奪餘下的肥肉,是么?和一個病入膏肓的美國男人,和他的兩頭美國狼狗?」
陳瀟點頭,眼裡帶著期待,直勾勾看著周垚:「好嗎?」
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前一天晚上,周垚終於找到了「家」的全新詮釋。
第二天,她媽陳瀟就現身說法的演繹了另一種「家」。
不,那不是家,最多是在一紙婚姻下互相綁定彼此折磨的兩個人。
周垚撐著頭,揉著眉心,已經放棄去說服她媽陳瀟明白,她們在價值觀根本上的差異,她們永遠不能融合。
可是血緣又是如此奇妙的一個東西。
若非血緣,周垚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坐在陳瀟面前超過一分鐘。
很久,周垚才抬起頭,嘆了口氣,對上陳瀟的目光。
陳瀟輕聲說:「如果你幫媽媽這次,以後媽媽什麼都聽你的。我這也都是為了你好。」
「都是為了你好」,多麼恰如其分的綁架。
周垚忽然笑了,聲音居然很平和:「媽,回來這麼久,你有去看過爸爸么?」
陳瀟一愣,眉頭瞬間皺起:「我這不是忙嗎?」
周垚:「那你下午有時間嗎,我陪你一起去。」
陳瀟沒說話。
周垚:「你剛才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美國,如果我再去,一定是去旅行,去見見以前的同學,而不是因為去和老美虎口奪食。」
「至於你是否投資有情人,這全在你。實話說,我不知道我會在那裡待多久,辦公室不適合我,短期ok,長期no。我和仇紹是否結婚,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和錢無關。麻煩你收起你的利益綁定的理論,那對一些婚姻關係或許有效,但我不吃那套。我們現在的關係很純粹,你非要插上一腳加點不純粹的東西進來,萬一刺激了我,我也絕對有辦法讓你那些錢打水漂。」
「你投資,你就是股東。但那是你的事。過去三十年,你把你的孩子放養出去讓她野蠻生長,現在居然想重新關進圈裡?媽,你是個生意人,你是個有自己主心骨,什麼都很強,是能在事業上和男人分庭抗禮的女人。你手裡最大的籌碼就是錢,你可以收買很多人。可是如果這個人不要你的錢,甚至像這樣和你多坐上一分鐘都是忍受的時候,在這張談判桌上你就失去了資格。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想我去幫你,還是想把我變成另一個你?」
周垚也不知道這些話陳瀟是否聽進去,聽進去了是否能明白。
她們本就屬於不同的語言體系,用不同的大腦思考,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因為血緣關係而時不時發出碰撞,做不到斬斷一切老死不相往來。
反正周垚也不期望陳瀟能明白。
陳瀟表達了她的願望,周垚也只是給予了她的回復。
在這件事情上,哪一方是弱勢,強勢的一方就贏了。
周垚只要稍微妥協,去美國便勢在必行。
周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透了陳瀟的套路,先示弱,用親情套住她,等去了美國,便全是陳瀟說了算。
事實上,周垚在拒絕的那一刻,心裡也是不落忍的。
她那一刻的決定,就等於讓陳瀟回美國去對抗那三個美國男人。
也許陳瀟的強人本色會讓她贏,當然也有可能會輸。
可那些重要嗎?
周垚一點都感覺不到。
無論怎麼選,到最後都是有喜有悲,似乎每個人都不會有太大不同。
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每個人都是均等的。
每個人都在和自己較勁兒。
不到三天,陳瀟就急急忙忙回了美國。
她都沒來得及再見周垚,只是讓助理給周垚傳話。
助理說,陳瀟去過養老院見周孝全,他們聊了兩個小時。
陳瀟也將投資計劃正式啟動。
美國的Kevin病危,他兩個兒子急忙見律師,要重新分配公司股權。
後院失火,陳瀟不得不趕回去處理危機。
這個做人做事一向風風火火來去如風的女人,終於留給周垚一個喘氣的空間。
周垚閉上眼,讓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