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香消

25.香消

桓夙的琴弦已經被絞斷得只剩下最後一根孤零零的細絲,她有些惋惜,以後是不是聽不到了?

他看出她的顧慮,掐了一把她的臉蛋:「放心,孤有的是琴弦,挑幾根續上便是了。」

方才的沉鬱、滯悶一掃而空,因為她來的時候,帶來了熟悉而柔媚的春.色,就像多年前一個飄絮的午後一樣,把她的溫度全給予了他。

孟宓揚起絢爛的笑容:「你會彈琴呀,大王好厲害!」

乖得讓人想欺負的孟宓,被楚侯的手掌揉了揉臉蛋,他笑:「你不知道的還多,給孤老實點,孤便一件一件告訴你。」

桓夙天生一副俊冷的面孔,即便是笑,也給人三分威壓感,尤其這個「老實點」,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不老實」地結交了藺華,還和他無話不談,要是讓這位暴戾的楚侯知道了……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了,趁他不注意時縮了縮脖子。

楚侯沒有親政的時候,他一日里比較得閑,因為孟宓今天表現格外乖巧,他安逸地抱著她在迴廊里賞花,柳絮翩然,簪入他披散的長發里,孟宓覺得他這樣放曠不羈,很有名士風骨,很好看。

胸口熟悉的跳動還沒有平息,她緩慢而深入地吸了幾口濕潤的氣,澹澹的池塘水花簇浪,孟宓想到一個明眸皓齒的絕代佳人,身體僵硬了一下。

他宮裡儲著一位雲鬢霧鬟的駱搖光,見一眼便很難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女子的風情,瀲灧如平湖生微瀾,羅裳紅妝,朱顏如海棠,難描難畫的美。

孟宓顰了柳眉,輕輕地抿唇。

她發現自己剛剛好像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因為楚侯少年的一時衝動,自大到,剛剛竟然想獨佔他。

那塊石頭上的《女訓》看來有必要讀一下,她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

太后將養了半年,身體有了起色,但陪同桓夙上朝卻絲毫沒有落下。

黃昏的水面浮光躍金,她靠枕著一隻藤椅,手挨著紅欄,灑下一圈魚食,池子里的紅錦理紛紛游竄來,爭做一團。場面很活潑,濺起細小的白梅似的浪花。

面臨各路質疑,她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唯獨黃昏時,有衛夷陪在身邊,她能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針灸,他冰涼如玉的手指的撫摸,太后蒼白的臉色拽出淺淺的悅色:「延之,我必定是要先你一步離去的,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衛夷跪在她的膝頭,手按著她的脈,聞言,聲音微啞道:「太后但有吩咐,衛延之九死不辭。」

他是醫師,是世上最能看破生死的一類人之一,誰人與世長辭,都不該讓他最慈悲也最無情的心波動一下,可唯獨眼前的太后。他拗不過上天給他心愛的女人定的命數,救不了她。他這一身精湛的醫術,原來一無是處。

無計留春住。

太后虛弱地搭住他的手,「我小時候隨我母親住在行雲山山腳下的柏溪邊,山明水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時光。可惜後來我被父親召入郢都,很快又送入王宮成了楚王的王后……可是我還是眷戀故土啊,延之,請你務必、務必讓我的屍骨回鄉。」

衛夷垂著眉睫覆住了雙眸,看不出神色,他的手顫抖地握住她:「好,川謠,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別多想,仔細養病。」

太后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專心致志地翻過了身,將餌食撒了一把又一把,池中魚兒吃得正歡,但躺椅上的女人面色卻蒼白如霜,頹靡而不振。

這樣安逸寧靜的時光,短暫得像一顆握不住的流星。他終究是留不住的,他只是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這麼快,他措手不及。

太后的病情穩住了,為了避風頭,衛夷這幾日便沒有再來。

朝野非議的風聲被桓夙壓住了,太后本人並不知道,桓夙本來並沒有惡意,他畢竟念著與太后的母子情分,不好叫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論落入太后的耳中,太后原本便染病在身,若是再受激,情況必定會惡化下去。

太后只是隱約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嗡——」

鐘鳴的聲音響徹了整座大殿,銅器嗡嗡震出回蕩久遠的曠遠之聲,桓夙在通報的聲音落地之後沉步而出,但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簾后依稀綽綽的人影,分明是太后無疑。

因為身體抱恙,她已經連續多日沒有出現在楚宮議事的朝堂上,但眼下她竟然也在,桓夙想到那封數十名重臣上表的檄文,忽然眉心一緊,宦者輕輕提醒他,出了一點聲兒,桓夙不動顏色地側過身,撩開玄青色綉龍穿祥雲暗紋的袍服,落了座。

百官行禮,這還是上古時代的禮節,楚國的文人絲毫不嫌古禮繁冗贅余,一個個樂此不疲地供奉先祖,邯鄲學步。

「孤身體不適,今日若無事,儘早散朝。」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沉沉地掃落下來,這班舊部老臣應該與他心意相通的,但偏偏有看透他的心意卻不識時務的人,而且分明是籌謀已久,就等這一天。

左尹張庸起身出列,「大王,臣有本奏。」

擲地有聲,大殿上每一個人都聽得分外清晰,太後身前的紗簾隨風一晃,珍珠瑤貝穿綴之下,伶仃輕快地奏響了,太後下意識攥緊了牡丹色的衣袍袖擺,張庸與她有隙已久,上朝沒有一次放過她的。

桓夙的臉色更冷,幾乎咬牙,「張卿,請說。」

張庸已經過了耳順之年,鶴髮蓬亂,他恭謹地對楚侯拜了拜,剛正不阿地奏報:「臣啟奏大王,太后枉顧先王遺命,擅權多年,使我楚國至今並無寸進,更勾結外男,禍亂宮闈,蔑視楚律綱常,此妖婦不除,我楚難有明日。」

「你放肆!」桓夙掀案而起。

淡橘紅的紗簾后,太后發間的步搖忽地一顫,她驚駭地抬起眼眸,那雙鎮定自若的威嚴的眼,露出一兩分驚慌失措,可是她藏在簾中,沒有人看到。

桓夙咬牙道:「污衊太后,是死罪,左尹大人深諳楚律,再言一句,孤便如願搬出你的律法。」

張庸巋然不動,「臣敢啟奏,便不怕身受車裂凌遲之刑!」

「你!」這人忠於王權,本該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他與太後為難,便是讓他為難,桓夙怒道,「真當孤不敢斬了你這個輔政的左尹么!」

說罷,廣袖下的手一揚。

原本落座在張庸對面的右尹徐子楣此時卻又隨之站了出來,字字鏗鏘道:「大王明鑒,太后專權跋扈,又囿於婦人之見,於我楚國大計,終是不能有所裨益,肯願楚侯重掌楚國國政!」

桓夙大怒,「爾等不知,太后早將印璽還給孤了么!」

即便是這樣,他們也不能放過一個婦道人家。這堂上列之百人,均沉默地只為了無聲殺一婦人!這便是他泱泱楚國。

不能保護母親,他還談什麼德政王道。

徐子楣是個飽學的儒雅之士,昨夜還尚與駱谷對飲,對方仙風道骨飄然之慨,讓徐子媚這個局中之人羨慕不已,駱谷撫須對他笑道:「你們一班人也有百餘人了,明日就這麼公然欺負孤兒寡母?」

受盡儒學熏陶的徐子媚也無計可施,搖頭道:「我也是毫無辦法,楚君為君,他只有擺脫了上頭的太后,雛鷹才能凌空振翅,真不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么?微生蘭大人。」

駱谷伸掌止住他後來的話,「當真不給太后留路么?」

徐子媚悵然道:「太后是楚君親政的最後一塊絆腳石,她若在,我們少年楚侯便一直活在陰影和羽翼之下,何況……」

證據並不在他手中,振振有詞的並不是他,他不過是為全了百姓、大臣還有自己的一點心意罷了。

這朝中雖然只站出了左尹右尹,但餘下之眾亦用沉默表示了他們對張庸大人的認同,簾后忽然傳來太后的一聲質問:「哀家還政給楚侯,是遲早的,待他十八歲滿之時,哀家自然沒有理由霸著朝綱不放,敢問張卿,是鐵了心定要哀家過不去么?」

張庸並不因為太后一句質問而臉色大變,他從容不迫地反擊:「先王臨終之時,將楚國託付給七公子不聞,而後不過三日,公子不聞橫死,太后扶持九公子夙即位,名正言順。可這般名正言順背後,是否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紗簾后只見太后氣得胸膛急促地起伏,桓夙一驚,「母后?」

太后撫著胸口喘息,桓夙拂袖震怒:「張庸!你是質疑孤,不該登上楚君之位?」

「老臣不敢。」張庸不改顏色。

一直在左下首正襟危坐的令尹終於是起身,桓夙眼色微涼,鳳眸湧出一縷縷猩紅的冷光,令尹卜諍理襟上前,跪伏於地,「臣有一人,斗膽請太后一見。」

桓夙的目光一側,所有人都望向那到薄薄的紗簾,流雲一般地泄了出來,如煙如靄的一道牡丹色的人影,在淡淡的橘光里,幾乎晃亂了眾臣的眼,簾落,驚艷之色還此起彼伏地爭相在各個朝臣眼中怒放。只知道太后垂簾聽政,卻不想她竟是如此絕色,難怪十七歲入宮,十八歲便被封為王后,受盡大王擁戴。

人群中終於有一人跳出來為太后辯護,這是川氏僅存不多的青年才俊之一了,按照輩分,太后是他的姑母,這個年輕人擲玉於地,錚然一聲,眾大臣心頭猛跳,只聽這青年叱問道:「楚國數年來無寸近,可有寸過?太后理事不貳過,不苛政,也沒有出過大的紕漏,她有什麼錯?即便王政不施於野,境內兵連禍結,那也是你們一干守舊無能的臣子,不思己過,反倒跳腳出來,一個個揪著太后不放,你們又是何居心?」

「川大人!」卜諍冷笑微諷,「等這人見了,你再這麼侃侃而談也不妨。」

這聲質問振振生風,川滄只覺得袖口被拂起,他抬起眼瞼望向御座之上冷眼俊立的楚侯,紗簾后,極緩慢地傳來女人溫長的嗓音:「令尹讓哀家見誰?」

卜諍眯了眯眼,「懇請太后准允。」

這個兩面三刀的文官之首,對太后素來克恭克順,而眼下狡詐得笑裡藏刀。

「母后。」她聽到桓夙攜了絲憂色的聲音。

可是不答應只能顯得自己心虛,更讓人捉了把柄,太后吐出一口幽幽的濁氣,「讓人進殿。」胸口忽地悶悶地跳了幾下,不詳的預感像一朵騰起的陰雲。

「帶人上殿來。」卜諍傳喚了一聲。

很快,有兩名甲衛壓著人緩步肅然地入朝堂上來,桓夙遠遠的一眼,忽然驚了驚,那人不正是……

白衣如雪的衛夷。

他捉襟見肘、形容狼狽,白皙的俊容抹了一層泥灰,唇角壓著一縷雪色,素色的衣衫也染了點點梅雪,幾乎是腳不沾地地,由人拎著衣裳提上來的。

「衛夷?」桓夙臉色一沉,紗簾後果然有急劇的一晃,桓夙沉怒地揮袖,「令尹大人,你不問過孤,便敢拿有官銜在身的衛太醫,甚至動用私刑?」

反了反了,好大的膽子!

指摘太后越俎代庖牝雞司晨,他們這群人,乾的又何嘗不是僭越妄為的事!

那兩名甲衛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便將衛夷往地面一摜,衛夷狼狽地撲在地上,四肢的無力地匍匐著急重地喘息,桓夙正要讓人將他攙起來,紗簾卻猛地被一隻手揭開,「延之!」

桓夙虎口一顫,怔愣之中,太后已經撥開了簾沖了出來。

那剎那之間,百官幾乎無不倒抽涼氣,這位年輕孀居的太后,未免太明艷動人了些,她的百鳥綴錦枝雲綃籠著那一道月光般的瘦影,幾乎無人有剎那工夫的反應,太后已經撲到了階下,「延之,你怎麼了?」

衛延之自幼體弱多病,也正因如此,他才決意悉心鑽研醫道,可他的身子骨畢竟孱弱,被十道酷刑加身,焉能完好無損?他連支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喘息不止,手卻作勢要推開她,「太后,別理……」

「我怎麼能不理?怎麼能不理……」太后將他的身體抱了起來,替他撫著胸口,衛夷已經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川滄愣愣地瞧著這一幕,不可置信,「姑母?」他義正言辭,是因為他深信他們川氏人,他的姑母,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可現實卻是如此不堪。

他一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很不光彩,被卜諍乜斜了一眼,氣不過地甩袖回座。

「哀家帶你去找御醫……不,你就是最好的御醫,你撐著點,告訴我,到底要怎麼做……啊,衛夷,你說話……」

衛夷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緩慢地將敵視的目光轉到太后梨花飲露的臉上,憐惜而不知饜足,胸口急重地起伏了起來。

「太后。」卜諍緩步走上前,目光透著一絲陰涼的光,「太后還要否認么?」

「衛太醫已經供認不諱了。」說罷一扭頭,身後一個人遞來一卷畫押的竹簡,罄竹難書的累累罪行,洋洋洒洒的一冊認罪書。

太后鳳目一抬,忽地被一隻幾乎無力的手按住了手腕,她垂著淚水低頭,衛夷艱難地將頭側了過去,「不……他按著我的指……太后……」

桓夙冰涼的眼眸掃過這一群人,今日,在殿上逼迫他們母子的,卜諍、徐子楣、張庸,還有方才怒目的、不屑的,卜諍的心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湖水,桓夙還年少,只要扳倒了太后,他便能凌駕於楚侯之上。

可看穿又如何,卜諍是先皇欽定的令尹,位極人臣,楚國朝中儘是他的黨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也未必這麼齊心,上下其手地問罪於太后。

「卜大人,衛御醫無故落入你的牢網,吃了你的刑法,被迫簽下認罪書,卜大人便拿這個來服眾么?」桓夙袖手,「會否太兒戲了些,愚弄了孤?」

卜諍作揖行禮,「大王明鑒,太后公然與外男摟抱,眼下數百雙眼睛都看著,老臣豈敢欺哄大王?」

「依照卜大人的德高望重,你今日便是要在這殿上指鹿為馬,只怕也無人敢說個不。」桓夙冷凝的眸微眯,「敢問卜大人,究竟何人造謠生事,說太后與外男勾結?」

這都明擺著的事實了,楚侯竟然矢口否認,這才是真正的指鹿為馬啊,張庸越眾而出:「卜大人廉潔公正,是先王的重臣,他豈能未經查實便私自扣押衛夷,大王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忠奸。」

畢竟是令尹和左尹,桓夙一時鬱火暗結,若是一年以前,此時他早已摔案下階,勢必將這位年高德劭的令尹大人一腳踢得數月不能下床。

但他的任性,除了逞一時意氣,換不回什麼。

來往幾句,詞鋒相對,太后卻似乎沒有挺進這些話,她只是慢慢地低下頭,漫過絕望和悲戚的眼不住地落水,衛夷的按在她小臂上的手,無聲地滑落……

青銅鑄就的石柱,被燭火烤出了一絲猩紅。

漸漸地,殿內的血腥味好像更濃郁了。

「延之!」太后抱著沉睡的男人,忽地劇烈地搖晃起來,可是已經閉上雙目的衛延之,卻沒有醒。

「延之……延之……」太后清澈的淚水大滴地淌落,她伏在男人的肩上,絕望無助地放空了眼光。

多少年前,她在郢都的詩會上認識的雋秀少年,他烏髮如濃墨,孱弱翩翩,臉色透著一股病態的白,可卻從容不迫地殺入終局,終有機會與她一戰。他們和詩往來,帶著楚韻的歌謠,後來慢慢唱和成了時下最普遍的情詩。

她漸漸紅了臉頰,他也深深為她心動。

可惜造化不逢時,那天她揣著少女的心事回家,當晚便被二娘殷勤地灌了迷藥,被送入了進宮的馬車,原來二娘的女兒被楚王欽點為妃,她妹妹不願意,二娘雖然也疼自己,但權衡之下,最終被送入宮的還是自己。

她是那麼信任這個二娘,可是那天當她醒來,她渾身腫痛、遍布淤青腫痕地倒在緋紅的床褥里,上面是一張中年男人英挺的方臉,她只記得,她醒來時,頭頂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起伏……

她不想做太后,入宮陪王伴駕從來都不是她的所願。

太後放下衛夷,她站直身體,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折彎了一殿的火,鼓動著她輕薄的流風回雪般的牡丹色衣衫,綢綃散處,幽幽的女兒香隨之瀰漫開來,這群自詡廉潔不阿的朝臣,有多少人在一眼之下淪為太后的裙下之臣?

這個才三十歲的女人,還不算老,雖然也不再年輕,可她保養得很好,肌膚白潤抹雪,幽芳宛如處子,她綺艷而蒼涼的笑容讓那抹風韻顯得更令人心癢。

她走到左尹身旁的位子,手挑起那個中年臣子的下巴,媚眼如絲地吐氣,笑道:「你不是一樣想要我么?」

和那個強佔了她的身體,逼她永世留在深宮的楚王有何不同?

那個玄衣臣子抖如篩糠,哆嗦道:「微臣……微臣不敢。」

還不都是一樣。

太后忽然急促地起身,她風一樣地奔向殿門,卜諍以為太后畏罪要逃,吶喊道:「攔住太后!」

幾乎同時間,桓夙也喝了一聲:「孤看誰敢!」

看守殿門的兩名甲兵不知動是不動,躊躇之際,太后已經奔到了面前,甲衛一驚,正要伸手去擋,卻聽見嘩然一聲龍吟,他手中的青銅劍已經出鞘。

「母后!」

桓夙目眥欲裂,但是這一瞬息的時間太快了,快得不足以讓他準備,讓他邁出一步。

王宮裡的佩劍,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利器。那柄長劍往太后雪白的延頸秀項一抹,扯出一條猩紅的珠串,人已經仰面倒下……

在場的大臣無不驚駭。

他們聯合逼迫太后,萬萬想不到有今日之局。老楚王死的時候,這位太后在宮中深居簡出,幾乎不曾動容,直到下葬時才出來主持了葬禮和祭天儀式,但她今日,竟然為了區區一個衛夷而自刎於宮前,這……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畢竟是一個絕色佳人,畢竟她也曾站在楚國的金殿前指天畫地,是當今之世唯一聽政的太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她沒有遲暮,她在最艷最盛裝的時候死去,凝成了他們心頭永遠的遺憾。

青絲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紛紛地堆砌下來,堆成了一抹斜陽般的瑰麗。

……

徐子楣走入還沒下車,只聽見車簾外駱谷清沉的聲音問道:「太后自刎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壞的結果。

徐子楣將眉頭緊皺,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車,他撩了把蒼色下裳,緩步下車來,「駱兄,屋裡詳談。」

畢竟徐府前尚有車馬喧囂,人聲沸水,畢竟還是人口嘴雜,徐子楣抬手引路,將人引入正堂,一院擎於枝頭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駱谷青衫落拓,不喜歡明艷顏色,刻意繞開了一株石榴樹,徐子楣招來兩名童子為上客沏茶。

待茶已溫,徐子楣皺眉道:「你掛六國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轉局面,也不是什麼難事。」

駱谷沒答話之際,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觀么?」

駱谷溫雅地笑笑,袖口拂過青銅盞上裊裊的一束煙氣,「我走過十一國,最不放心的終究還是這個孩子,這對他也是一場磨礪。太后之死雖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無官無職,介入不得楚國政事,以免反受其亂。子楣也是洞若觀火的人,應該看得出,幕後有人推動此事,刻意賣了證據給令尹大人,並且當先一步抓了衛夷。可以說,衛太醫正是那人送給令尹卜諍的絕殺之招。」

這樣心如止水的一個人,還好意思說他挂念誰。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轉而無奈道:「想想咱們君侯,自降生起隨他不得寵的母妃身居楚宮陋室,大王連一面都吝嗇予之,七歲喪母,過繼給太后,一路被幾個兄長欺負,伶仃可憐的一個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備受大臣欺凌打壓,哎……」

見眼前的這位先生神色不動地啜飲著茶,他又不忍地長嘆息一聲,「他今年也才不過十八歲而已。想想他幼時,依賴母妃照料時,失去了母親,仰仗師父教導時,那個沒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駱谷,他的眉梢似乎豎了豎,徐子楣便繼續長吁短嘆:「與唯一的繼母相依為命時,太后自刎宮前……」

「啪——」駱谷眼前的茶已經被不算文雅地闔上了杯蓋。

他神色複雜地瞟過來,「你想說什麼?」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卻有一兩分苦澀。

駱谷卻問的是:「何時看出我是微生蘭的?」

徐子楣是個老實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說直白點便是一個和稀泥的,基本表現平庸無能,但大智若愚,駱谷知道,他是那個內敏的人。

「我和駱谷雖然有十多年沒見了,但還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後有一顆紅色的痣,那是胎記,抹不去的。你第一次來時在夜裡,我一時不察沒有看清。至於你,我當然無時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對這人稱嘆,「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掛六國相印的人,模仿一個人的說話行事簡直惟妙惟肖,若非與駱谷自幼一塊長大,只怕我還認不出。」

微生蘭朗笑,目光側過一旁,無奈飲茶,「你能看出來,夙兒也就該看出來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微生蘭搖頭,「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發現之前,我得離開楚國。」

那孩子當年還是個纏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後走出陋室之後,活在眾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他只要離開片刻,都讓他憂心忡忡地派出一宮的人來找,粘人得很。

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當年到底有了什麼不同。

微生蘭收回散漫的追憶,食指捻住腰間一條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質感讓他空蕩的手暫時有了一處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個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發生之事,不由問道:「今日,他難過了么?」

「微生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徐子楣想到這個不負責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當年太傅上了船離開,便再也不回來了,王上便只有太后一個親人,如今真正在御座上成了孤家寡人,豈不難過?」

微生蘭深濃的兩道修眉緊揪了起來,手指在桌面連續叩擊了幾下。

「還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來,「我怎麼不知道,你微生蘭還有今日,自己辦不到的事,寄望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她不過是楚國芸芸女子之中的一個,君侯即便喜歡她,可她又能成什麼事?」

微生蘭沒有說話。

今日楚國大殿上之事,已經傳遍宮闈,楚侯連夜懲治了一百二十餘人,但凡長舌多嘴的,他下令不會如今夜只是杖刑這般簡單。

太后與衛太醫之事,成了楚國秘而不宣但多數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雙陰鷙而深不可測的雙眼斂雲藏霧,他負著手站在台上,衛夷被水潑醒,神思剎那聚攏,他一眼仰視到身前修長的身影,楚侯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對於此時的衛夷來說,他自己就像一隻螻蟻,他不確定楚侯會不會抬腳。

衛夷沒有絲毫掙扎,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沒有波瀾。

他聽到了。太后已經……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風一掠,上前將其一腳踹開,沉怒反笑:「衛太醫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門太醫,竟然用江湖下三濫的龜息術欺騙孤和太后。」

衛夷被他一腳踹得在地上翻了過來,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狽的臉瞬間慘白,支著手艱難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這兩個字。孤早該將你腰斬,如果不是為了母后,你此刻早已下到黃泉。」桓夙將一柄短而鋒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腳下,濺起一片細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風煽動著漾開,桓夙臉色冷戾地扶膝蹲下來,「孤現在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

「自裁於孤身前,孤允你全屍,棺槨中留一縷太后的頭髮給你。或者,」第二條路讓桓夙的臉色更陰沉,「滾出郢都,隱姓埋名,永遠不要回來。孤若是聽到『衛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場。」

「大王恨我?」衛夷跪在水中,下頜一層清灰的胡茬和猩紅的血跡,讓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詭異的頹靡。

桓夙「呵」了一聲,「母后一生為了你,你真愛她,就不該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罷,無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設身處地地細想,遠走他國,換來苟全的安穩,就是大王的抉擇?」他寧可貪圖一時之歡,寧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個人的岑寂和死靜。

有些人,是沒有辦法再峰迴路轉地遇到第二個的。

沒想到他竟會借力打力反擊自己,桓夙冷靜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會對不該肖想的人妄動心思,更不會教她為難。」

「若是她義無反顧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難道也要棄之不顧么?」

說到這桓夙切齒不已,「孤不是你!你如果是個有志男兒,為什麼不離開,有本領,你坐上一國之相的位置,號令你的大軍揮鞭南下,攻城略池。楚人欺辱你心愛的女人,折辱你丈夫的尊嚴,你為何不爭?殺了楚侯,攻入王城,搶走太后,只怕你的大王都會為你額手稱慶。你為什麼不做?」

他長身而起,大步走回自己的御案前端坐下。

階下的衛夷臉色慘白地低下透露,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安靜地躺在水中,刃端染了一絲凄艷血色,紫金冕旒下一張冷漠的臉寒色凜然,等著他的答覆。

衛夷傷痕纍纍的手從一幅襤褸的袖下伸出來,一道青一道紫的手臂兀自汩汩地往下淌著淋漓的血珠,他拿起匕首,一絲不苟的模樣,像他為太后針灸時,既溫柔又嚴謹。

「微臣不願死。」他忽然又使刀鋒回鞘,俯身往下叩首。

真讓人失望的男人。

桓夙也不願強人所難,他只是對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一個在赴死之前猶豫,為了一息存留不惜欺騙女人,用龜息法以自保的男人,他所謂的言淺情深,不過如此。

桓夙身後一陣夏夜濕潤的風灌入衣襟袖口,熟悉的冷意,讓人脊背生涼。一片搖曳的竹色月光里,隱約的蛙鳴聲漸起。

衛夷等了很久。

終於聽到他不屑一顧的攜了一絲恨意的聲音:「衛延之,這是你的抉擇。孤為了太后不殺你,但也僅此一次,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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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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