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夜話
楚宮之中陷入了一片混亂。
傳出宮門之後,這段原委變成了:令尹連同一干大臣聯名逼迫太后還政楚侯,言辭激烈,太后不堪受激,自刎宮前。
太后的喪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孟宓推開了閣樓的那扇窗之後,就幾乎不再閉上,只見底下宮人行色匆匆,兵荒馬亂,這裡離霞倚宮很近,她能側目望見那座高逾百尺的雄偉危樓,檐角飛出的一支金樁,斜掛著白色的藩。
那是……
「太后自刎了。」孟宓裸著足踝,踩在冰涼的地面,聞言驚詫地胸口一跳,驚魂不定地回眸,只見一襲白衣如雪的上陽君,溫沉如湖的俊容,沒有一絲翻山過嶺的狼狽。
孟宓驚疑地闔上了窗,「這個我真沒有想到。」
「阿宓,隨我走吧。」
藺華忽然走來,木屐落在地面,激起一串清音。
他作勢要牽她的手,卻被孟宓不著痕迹地退後一步,清麗的臉飛著一抹雲般的白,藺華有些遺憾,「楚侯不是你的良配。」
這話才落地,孟宓忽然微惱地抬起頭,「何以見得?」
藺華失笑,「阿宓,這宮裡有多少位細腰美人,你數過么?」
桓夙的嗜好的確是……孟宓不自覺地闔上了貝齒,將唇瓣咬得有點疼,岔了一點意識,他趁勢而上,「太后當年,也是名傾一國的細腰美人,也正因如此,川家當年覺得她可以重用,才將庶出的太后從行雲山接回郢都。」
「你想說什麼?」孟宓捧著的一隻玉骨扇落在了地上,她的目光看起來有一絲迷惑。
藺華的眼波泅出淡淡的無奈和不忍:「阿宓,我實在不忍心點撥你……」
南閣樓外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藺華眼風一掠,孟宓甚至還來得及出聲讓他先走,他的衣袂閃了閃,已經飄忽在後,孟宓急急忙忙地去開門,只見披著一襲月色憔悴難堪的桓夙正站在檻外。
他漆黑的眸蘊著一縷縷觸目驚心的血紅,孟宓心一揪,撲上去將他緊緊地抱住。
她總有預感,覺得下一瞬,這個瘦弱卻頂天立地的身體,會脫力地壓下來。
「別怕別怕——」她哼哼唱唱地想找一支楚國的歌謠,可是找不到,孟宓十幾年把精力全花在吃喝上了,連唱歌都不會,她有點恨自己一事無成,只能不斷地拍他的背,「別怕——」
桓夙的手自袖口底下忽然伸出來將她嚴絲合縫地制住,不讓她絲毫退縮的餘地。
原來她知道,他怕。
母後走了,他煢煢孑立,會怕,面對功高壓主、言之咄咄的令尹,會怕,治事生澀、捉襟見肘,會怕——這些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來,只有她說,讓他別怕。
「孤不怕。」這三個字是一個一個地鑽入孟宓的耳朵里的。
她撣了撣他一身的風塵,輕輕地說:「大王,你抱得太緊了,我有點——勒。」
尤其是胸,孟宓發育得很好,波瀾壯闊的酥軟緊緊貼著自己,桓夙僵了一下,意會到那是什麼,惶惶地把人推開了,孟宓和他一起臉紅,但桓夙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后,他心裡比她酸楚很多,孟宓張了張口,要說什麼。
他側過一雙岑寂微涼的眼,打斷了她:「以後,讓孟夫人常入宮來陪你罷。」
雖然孟宓是驚喜的,但還是「啊」了一聲,猜測不透他的用意。
桓夙提步邁入門檻,身前驟然被一片空曠侵襲,無人的夜裡,月光被亭台**地掰碎了嵌於瓦縫參差中,她驚異著,聽到身後桓夙的聲音:「孤一個人來的,沒有別人。」
孟宓在心底細細地回了一個「哦」,即使知道他心裡痛,也佯裝什麼都不懂地走回來,桓夙正在點燈,細長的手指撥弄著燭花,一盞一盞的銅燈微染開橙紅的亮色,將那張如琢如磨稜角分明的臉籠了一半入內。
以前還沒有哪個男人為自己點過燈,此刻,點燈的人就站在火光的暈染里,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瑣事。
他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小時候,孤守在陋室,母妃眼睛不好,暗了便會看不見,孤便幫她,把燈一盞盞地點起來。其實後來孤才知道,她早就雙目失明了,火光只能讓她的眼前亮一點兒。孤便把所有的燈都擺起來,把黑暗的陋室照到最亮。」
桓夙是一個不喜歡待在黑暗中的人,他執了燭火,身後有輕輕的噼啪的燃燒聲。
撥給孟宓的燈油都是下等的,油里慘了其他的雜質,燒起來才有雜音,桓夙蹙了墨眉,「孤帶你離開這裡。」
他已經不容置喙地捉住了她的手,能避開藺華溫柔的攻勢,卻躲不過這個混世魔王,孟宓騰起兩朵紅雲的臉頰倏地抬起來,眼眸清亮地看著他,「你讓我留在這兒好不好?」
桓夙不答話。
她晃著這隻手,又軟軟地求了一遍:「好不好?」
「不敢走出去?」
孟宓不得不承認,她在為了愛情孤注一擲這樣的勇氣上,的確有所欠缺。她比不上飛蛾撲火挑戰楚律人倫的太后,她弱得像只包子。可是她也實在是不喜歡他身邊的鶯燕,更不喜歡那個輝煌鎏金的金屋子。
「好。」
沒想到他會遷就自己,孟宓本想喜笑顏開,但見到他的俊容浮著一層灰白,不忍地咕噥了一下,把後邊要說的話,要賣的乖,全部爛回了肚子里。
「過來。」他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孟宓用力地回握,被他忽然用力地一扯,孟宓墜入他懷裡的瞬間,先往左側瞅了一眼,確認時辰已到,那抹白影不會再出現之後,孟宓接著又被重重地摔入了床榻。
「唔,」她痛得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聲,桓夙冷凝地站在那兒,似乎既不想做什麼,又不想說什麼,孟宓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他,試探地喚他:「大王?」
「你,睡吧。」桓夙的眼色掠過一抹複雜,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還是來時那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重鎚般地踩在孟宓的心上。
突然好心疼,好心疼……
他明明那麼孤單,可她到底是沒有答應他,她不想走出去。
他該有多失望?
微暗的塵埃碎霧在他身畔漂浮,桓夙踩著一縷夜風下了閣樓,不喜不怒的一張臉,有三分隱然的冷意,小泉子和小包子一起在石階下等候著,一番話卡在喉嚨里滾不出來,你望我我望你,後來便演變成了,你推我,我推你。
桓夙耐心被耗盡,「吞吞吐吐,有什麼事說,孤還不至於聽不了一句真話。」
於是小泉子一拳按在小包子的臀上,小包子悲催地往前撲了一步,哭喪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依照楚國禮法,太后的屍身應當被火化,但是——」
「但是什麼?」
「太後娘娘的骨灰,被供奉在陵園,本應由大王守靈三日,才能下葬,陪伴在先王之側,但是,現在,那鳳體……不見了……」小包子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根本不敢看桓夙,低著頭說不下去了。
孟宓趴在窗口,她看見桓夙好像受了刺激,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狼狽地拔足飛奔。
是出什麼事了么?孟宓的手指感覺到涼意,她撫著的這扇窗欞,青苔一縷一縷地攀爬,紋路彷彿要蜿蜒著順她的血脈爬入掌心。
陵園的守衛和宮人綿綿延延地俯首跪了一路,女人是素衣白簪花,男人是玄甲白頭翎,桓夙走入鬢影之中,揮袖轉身,眼眶發紅地叱道:「誰盜走了太后的鳳體?」
沒有人回答,小包子既恐懼這樣的大王,又暗暗地不忍,跟著眼睛通紅,擠出幾點晶瑩來。
「此時有人站出來承認,孤可以既往不咎。」
桓夙的目光掃過一圈人,但俯首者戰慄者有百餘人,卻沒有一個敢睜開眼睛直視他這個大王的,桓夙知道,不是他們。
他轉身走入一座石砌的樓閣,一樹樹夏海棠花在身後怒放、搖曳,吹落如雪。
奉在兩座金鑲玉的石牌之間的骨灰罈,此時已經不翼而飛,桓夙伸手揉了揉眉心。昨夜在大殿上,有多少人對太后心生覬覦?
他忘了數,可但凡有這種心思的人,都洗不脫嫌疑。
身後響起一陣鎧甲晃動的鏗鏗然的響動,桓夙一回頭,只見曹參斂目拜倒,「稟大王,末將受命送衛太醫出郢都南門,本該克己奉公,但末將仍擅自揣測大王心思,在南門必經的瓊林徑上埋伏了刀斧手,結果——」
桓夙想到了什麼,「結果沒有等到人?」
曹參深吸氣,「末將以為他必定插翅難逃。」
「衛夷並不是傻子,你的殺機,藏得不深,他早就能察覺,怎還敢出城,他必定趁著你們在瓊林徑部署兵力的時候撤回來了。」桓夙說完這句,目光忽地掠到身後那一排空位,夜色闌珊,金玉的珠光已稍顯暗淡。
不,衛夷何止沒有出城。
思及此,桓夙忽然動怒,「誰允許你擅自動手的!」
曹參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踹,咬住了牙。他不該不聽狄秋來的,這位大王,果然並不想讓衛夷死。他又自作聰明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