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冰冷

3.冰冷

孟宓直覺被一隻手扣著脈門,床褥汗透了大半,渾身黏膩地將眼帘露出一線。

正對上桓夙冷峻的臉,捏著她手不放的人,正是這位楚小侯爺,她怕得全身發抖,桓夙捏緊了她的手,俊目暈紅,竟有一絲冷血,「醒了?還逃么?」

孟宓更怕了,她體脂多,汗也出得多,但絲毫不令人討厭,那縷幽微馥軟的女兒香蒸發了出來,滿殿都是松子香,清潤而微甜。

她縮著眼睛,哆嗦著說道:「我、我餓了。」

「不許吃。」他板起臉。

「……」孟宓抿起嘴唇,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桓夙起身,將她的手鬆開,「我讓人備了熱湯,你去沐浴。」

這位楚侯和人說話的時候,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且口吻獨斷專行得讓人討厭。孟宓心裡有冤不能訴,悻悻可憐地起身,灰溜溜地從榻上爬了下來。

桓夙隨意點了宮中的幾名侍女,帶她去偏殿沐浴。

楚宮裡的美人腰肢纖細不說,走路也是扶風擺柳,提臀扭腰的動作,毫不糟蹋她們得天獨厚的條件。

但即便是這幾位身份下賤的宮人,她也不敢主動上前攀上一句話。

能在桓夙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太可怕了,她惹不起。

偏殿有一處人工溫泉,泉水從天然的木蘭花池引入,四季常溫,水霧瀲灧,龍膽紫的湘簾繞樑纏柱,翩翩盪著滿室幽蘭的芳澤。

水池淙淙地淌著,裡邊沒有一個人,外邊候了四名侍女,兩人走到孟宓身後,纖指自輕薄的綃紗里探出來,繞到孟宓的頸后,欲解她的裳服,孟宓被這如玉冰肌刺激得哆嗦了一下,圓睜明眸,恍惚著跳開一段距離。

她滿臉防備警戒,那侍女恍如未覺,上前來捉她的肩膀,但孟宓便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魚兒,被她逃開了。

她來時脫了絲履,赤著腳踩在溫水池旁的青磚上,「啊——」孟宓脫力摔入了水池,「撲通」一聲。

「救命!」

一個侍女嚇得花容失色,孟宓本以為初來乍到便要將性命交代在這兒,但她在水裡撲騰了兩聲,忽然立住了腳跟,詫異地站起來,這時才發覺原來溫泉的水才到胸口,薄綢浸透,隱約的兩點梅花雪峰怒放,她羞赧地紅臉,膝蓋彎了彎,藏在水下,四處張望著不說話。

方才擔憂她有性命之虞的侍女難堪地微笑,「孟小姐,你要解了衣裳的。」

「不、我不解。」孟宓捂緊了胸口,往後退了兩步。

那兩個侍女對望一眼,有些無奈,但不約而同地下了水,向水中央的孟宓徐步走去……

桓夙發了一通脾氣,險些將雲棲宮的琴案踹翻了。

八歲那年,太傅替他選了雲棲宮一處向陽的犄角,窗扉古樸,浸著日色,曬著月光,窗外有蕭瑟的竹林,太傅替他在這個角落安置了一張琴台,擺上焦尾琴,一團和善地說:「公子,你的性情,深藏暴戾頑性,琴可修心,為師贈予你,願你日後斂心屏性,仁德以治。」

太傅還在的時候,他會學那些花架子功夫,但始終不肯盡心鑽研,他的心始終浮躁,或許真如太傅所言,暴戾頑劣,本性難移。

學個琴,又有何用?

「大王。」整個雲棲宮陷入了沉寂以及由沉寂所抽絲剝繭而攜來的恐慌之中,跟了桓夙最久、資格最老的也不過是十一歲入宮至今十五的小泉子,頭三年她還侍奉在柳太妃跟前,桓夙身邊的人都待不長,他的兩年已算是頂破天的記錄了。

可是小泉子也不敢對桓夙說一句半句掏心窩子的話,就怕不是掏心窩子,而是扎心窩子,最後碰得頭破血流的還是自己。

這雲棲宮裡死過多少人,都被太後下令秘而不宣。可這楚王宮裡,但凡有兩年資歷的人都心明如鏡。

桓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提筆寫字,又心思難安,只要離開一會兒,他便不能放心,也許那個沒心肝的女人又要逃了,也許……

既然入了宮,那便插翅難飛。

對了,他都忘了教訓她了。

「把孟宓帶過來。」

小泉子領命,「是。」

孟宓最開始還抵抗兩下,直到侍女們祭出「大王」的名頭,她便一動不敢動了,又羞又窘,臉頰充血地由人服侍,洗浴之後,換了一身更薄更輕的水煙綃,披著瀝乾的長發,由人指引著回到雲棲宮。

她來時,天色更深了,夜色如沉水墨,濃稠不墜,寢殿亮了宮燈,卻明如白晝。

桓夙和衣而躺,雙眼筆直地望著帳頂,那目光,如有實質般,小泉子輕喚了一聲,桓夙知道人來了,沉聲道:「讓人滾進來。」

於是孟宓便滾了進去,從帳尾沿著被褥鑽進來,楚侯的床位極寬,孟宓打個滾兒才能碰到桓夙的一片衣角,她跳上床的時候,楚侯覺得他這桐木做的床也狠狠地一顫,他瞬間臉黑無比。

「滾過來。」

孟宓敢怒不敢言,嘟著小嘴兒巴巴地又湊過去,搬著明黃色的小枕頭,憨態畢現地搖擺著腰,她那腰肢在楚侯眼底,真的不能看,看了會辣眼睛。

桓夙克制著好脾氣,可是他發覺一面對孟宓,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在叫囂,奔騰,沸騰,汩汩不息的惡念和恨意要將他吞噬,他的理智被屠戮得只剩下微末齏粉。很想再上前,把她逼死在角落,狠狠地欺負她,出一口經年不散的惡氣,了一段終日鬱結的執念。

「那個……」雖然孟宓意會到楚侯不喜歡自己,而且隨時可能發怒,但有一件人生要事不得不解決,「那個,我餓了。」

她跑了那麼久,吹了那麼久的冷風,這麼晚不眠,餓肚子是人之常情,何況孟宓本來一日七八頓,比常人都更容易犯餓。

黑著臉咬牙切齒的楚侯:「你那麼愛吃?」

毫無覺悟的蠢丫頭,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孟宓有些害怕,知道事已不可為,立即乖巧而委屈地閉上了嘴唇,封鎖了所有欲宣之於口的話。

桓夙將被子一角拋給她,「睡覺,明日一早給你。」

也許是桓夙小侯爺的恩威並施起了作用,記吃不記打的萌小妞感動得冒出了……鼻涕泡兒。

桓夙沉著臉色翻過一側,似乎多看孟宓一眼都需要極大的求生意志。

桓夙小侯爺言必踐諾,但在孟宓得到心儀的美食之前,她得到了另一份苦差,起初桓夙扔給她一冊《中庸》,「背下來,我便給你吃食。」

太后選中孟宓入宮伴讀雖是個幌子,但孟宓實際也並非真不學無術之人,否則不會是「伴讀」,還有別的借口,孟宓背誦《中庸》並無難度。

她流暢地背完了,桓夙又讓她背《大學》,「東西先放著,背完了呈上來。」

最終確認了孟宓是個死讀書的笨呆妞,桓夙皺眉,命小包子帶來一疊水晶蒸餃,雖然精緻可口,油汁鬆軟,皮薄餡兒大,孟宓吃得很滿意,但卻吃不滿足,過了遍口,又眼巴巴來瞅桓夙。

那表情分明是——我還要。

桓夙冷著一張臉,「沒有了。」

孟宓的臉色垮了。

咬牙切齒的楚侯指著宮女隨便一名宮人,陰沉著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看到她們了么,那就是你的榜樣,自今日起,你和她們同飲同食。」

孟宓偷偷瞟了眼她楚楚不堪一握的腰身,心裡犯怵,不由對人生充滿絕望。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個楚侯喜歡燕瘦,何苦把她召入宮,即便她什麼也不做,就是戳在一個角落一動不動,也礙了這位楚侯的眼,他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對?

正當此時,宮外候著的小包子拔足而來,倉皇地扯了一把嗓子:「太后駕到。」

桓夙雙眸一睜,將孟宓推翻在地,見她圓潤地趴在地上賴皮,恨不得一腳踹在她的肚子上,「滾到帘子后躲著!」

「哦。」又是一個「哦」,孟宓懶懶地找了最近的一排屏風,空間有些逼仄,身後是一堵牆,她後背貼牆,前胸抵著屏風,胸口的小饅頭被壓得有些難受。楚王宮裡沒有她認為正常的衣物,尤其愛露腰,屏風一側凸起的一個木樁戳得她的腰痒痒的,難受極了。

此刻才終於想起來,不對啊,她是太后宣入宮的,為什麼見太后她要躲著?

她聽到跪地紛紛的聲音,聽到桓夙的聲音,然後是太后。

「夙兒,昨日你問御廚要了足足三倍於你食量的飯菜,母后擔心你,過來看看。」太后被請入正席而坐。

桓夙尚未成年,他十三歲封侯,那時不過是一個蒙童稚子,朝中大事泰半交由太后打理。太后積威漸深,朝中反叛之音漸重,最近才有放權給桓夙之意,但還需一點一點磨合而來,手把手地教桓夙,識是非,辨忠奸,權衡局勢,這些全是他才剛開始學的。

桓夙對太后的感情很複雜,這個如母亦如父、威嚴而慈和的女人,讓他又愛,又怕。

他搖頭,「兒臣昨日閱覽文章,勞神過久,所以多吃了一些。」

「那麼,深夜你調了全宮的黑甲衛搜查一個逃跑的美人,這事呢?」太后說這句的時候,臉上依舊帶著笑。

孟宓關注的重點是,原來在他們眼裡,她也是一個「美人」?沒有人不喜歡聽奉承話,孟宓真喜歡他們將這個庸俗的詞安放到自己身上。

桓夙抿著一雙涼薄冰冷的唇,金質的冠冕下,眼眸深處墨色如潮,他低著頭藏住了所有驚疑,「孤不知此事。」

「夙兒,你畢竟是我生的,」太後由侍女攙扶著,微笑著走下來,鳳冠高懸,宮絛繁複而妍麗,她的臉毫無歲月風霜的痕迹,有著上天獨厚的優待,一舉一動威儀內含,這樣的威儀已刻入了骨髓之中了,她笑看著桓夙,「夙兒,偌大一人,你藏得住嗎?宓兒已入宮了是不是?」

孟宓胸口一跳,原來,原來她入宮不是太後下的旨么?

那麼就是桓夙……

桓夙咬了咬唇。關於孟宓之事,他已命令下去,不得對太后泄露隻言片語,黑甲衛之中無人猜透他的心意,但桓夙唯一的想法不過是,他想試探一下,這宮中是否有人對他吃裡扒外陽奉陰違。

如今看來,人還不少。

「夙兒,你真是為了她入了魔怔了,」太后低笑,「原本也是你喜歡她,讓她入楚宮陪你讀書的,母后的旨意不過遲了半日,人便直接入了雲棲宮了。」

太后這話里機鋒暗藏,絲毫不像來閑敘母子情深的,小泉子抹了一腦門汗。

桓夙低聲道,「兩道旨,不是更顯誠意么?」

太后閑庭踱步一般,走到了屏風邊,孟宓緊張得頓住了呼吸,唯恐被這個精明的女人發現不對,太后的抹了抹手指,指腹刮過屏風上彩繪的一副楚宮仕女圖,美人鬢髮擾擾如綠雲,眉間飛黛,臉頰如花樹堆雪。

桓夙沒有回頭,他彷彿不知道太后和孟宓只剩下一面之隔。

太后回眸,「既是兩道旨意,為何用冒用母后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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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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