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師父
桓夙微愣,他拗過頭,卻沒說一句話。
在楚侯十六歲之年,他的旨意尚且還不能未蓋太后後印而獨行其道,而孟家也極有可能雖令不從。
他不清楚太后以擬了詔書,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著太后名諱召孟宓入楚宮,反而太后一早便對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對母親的忌憚和敬慕之外,楚小侯爺微微紅了臉,露出一兩分少年人的無措。
他這神情很罕見,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過屏風仕女圖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桓夙見狀,趁熱打鐵,作揖狀道:「母后喜歡,兒臣讓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趕製一副簪花。」
他的心事在太后這裡通透得如一面照妖鏡似的,她也不與桓夙計較,丹鳳眼挑起,雍容地抽開手指,「怎麼不叫宓兒出來,我可多年未見她了,不知道是怎生乖巧。」
乖巧,桓夙在心裡默默地念著,諷刺這二字與實物壓根沾不上邊,那實在是個坐吃山空還概不退貨的笨妞。
「她在沐浴。」
桓夙小侯爺臉不紅心不跳地撒了個謊。
寶裝屏風后被壓得小饅頭脹痛無比的孟宓,險些嗆出了一個噴嚏,可惜手不能動,幸得太后好像真聽信了桓夙的鬼話,也沒怎麼懷疑,語調聽得出一絲失望,「那母后回宮等著,讓宓兒來霞倚宮一敘罷。」
轉眼又扔了這麼個大包袱在頭上。
孟宓險些癱倒,腳步聲漸遠,她艱難地從屏風後頭鑽出來,雙手剋制不住地揉胸口又脹又癢的小白兔,桓夙無意瞧了一眼,瞬間目光一直,臉色漲得通紅,暗想起太傅教的「非禮勿視\",默念著迅捷地拂袖轉身,那背影甚是狼狽倉皇。
「夙兒……「她在身後,語氣透著些顫抖和不確定。
桓夙僵住了。
她敢這麼喚他?楚侯的名諱,縱然其餘十國的國君來了也萬不敢如此狎昵相稱,桓夙低眸,那五根手指僵硬得,好像動彈不得了。
他很想把稀泥糊在她的那張圓潤如嫣果的臉上。
他很想欺負她。
他很想把過去的一切都討回來。
可是,他發現自己好像動不了,那顆心好像被雷電了一下,深處的絨毛將他的那絲不安逐出來,變成無家可歸流落在外的驚悚。
「夙兒,我要去霞倚宮,你會陪我么?」
該死,聲音竟然這麼軟糯。
他半僵化狀態的手開始顫抖,楚侯閉了閉眼,切齒拊心道:「去。」
孟宓好像什麼都不擔心了。
她用了一日的時光,認清了一件事,那便是,這天底下該沒有比桓夙小侯爺更可怕的人物了,他就是一個瘟神,一個惡煞,有他陪,她就狐假虎威地多了一層軟甲。
「夙兒。」她走過來,摸了摸他顫抖地垂著的手。
桓夙悚然,猛地抽開,狠狠地退了一步,這一步令年輕的楚侯撞上一支燈台,幽幽的燭火在有驚無險的搖晃之中被一盞一盞地撲滅,古拙的青銅彌散著濕潤的銹味。
他怔怔地,有些驚懼似的看著自己的手。
孟宓戳在原地不動,想拉他一把,他自己又側著後退,「別靠過來。」
孟宓難諳其意,但也不會不知好歹到那等作死的地步,她果然不動,烏潤的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位大王。
才十六歲的桓夙,五官已出落得俊挺而極富張力,鼻樑高啄,兩瓣薄唇微斂著,冰涼而疏離的眼眸,讓人能從萬千人中一眼辨別他的,他盯著一個人的時候,漆黑如深淵,他就是那個拉你入深淵、墜落幽冥道不復萬劫的人。
很快孟宓便發覺,他和太後生得沒半分相似,除卻深宮王廷里陶冶的秘而不宣的威儀,那些沉刻血脈之中的桀驁和雍容,他們的五官真的沒半分相似。
孟宓出了會兒神,太后已走到了身邊,深色鳳凰裙擺曳了曳,孟宓恍然,才想起忘了下跪施禮,切切地要拜倒,卻被太后一雙保養得當的柔荑託了起,「宓兒,楚宮譬如你的府邸,你的母親將你交與了哀家,日後,你便同夙兒一般同哀家親。」
「太后?」孟宓忐忑得心臟似被誰頑劣地捏在手裡,命運張開了促狹的笑容一般,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在一張無形的羅網裡,再也掙扎不脫了。害怕、自卑、怯弱,她身上再也沒有任何一樣能幫到自己的,能予她於楚宮立足的本錢。
「宓兒,」太后纖長如雪的手指,挽起她的小臂,走到一旁的桓夙跟前,將她的手交到桓夙手中,可憐楚小侯爺愣了個神兒,才發覺太后這用意,這媳婦兒已經跑不掉了,「日後,你跟在夙兒身邊,但有所求,可來尋我。」
桓夙冷峻的一對墨眉裂出了細長的褶子。
他可問東皇太一,問雲中君,問大少司命立誓,他對這隻惡劣的踐踏完人卻能忘得一乾二淨的孟宓,他全無那種心思,他不過是為了報復她罷了。
報復罷了,罷了……
楚侯的臉色已經越來越紅。
孟宓感到手心一片灼熱,像被一團火焰裹著,又像捏著一塊火凰玉,桓夙已經從臉燙到了指尖,他的臉白凈剔透,肌理是完美無瑕的琉璃,他就藏在這片琉璃下,玲瓏剔透,又深不可測。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孟宓,你的夢,永遠不會醒了。
「夙兒,你的《禮記》和《樂記》已有小成,母后再為你尋個先生……」
「母后,」桓夙適時而入,掐斷了這後面的話,他冷峻如峰岳的臉,下顎綳得很緊,「除了師父,我再也不認任何人為師。」
太后鳳目微斂,想到多年前的太傅,眼色不禁悵然而複雜。
「楚侯在太傅面前承諾過,今生不認第二人為師,母后不強迫你,」她溫笑著,目光轉向孟宓,「宓兒,你是夙兒的伴讀,哀家便給你找個教習的師父,你讀書強過夙兒,他自然捨不得那張麵皮,要更出類拔萃才行。」
太后自然知曉孟宓通曉經卷,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的本事。
這甚至比她吃的本事還要大。
孟宓唯唯諾諾地點頭。
過了不到兩日,太后找來的這位師父便到雲棲宮報到了。
這兩日孟宓發覺,桓夙不太喜歡親自閱覽文獻,他批閱文章,必須由人念完,揀取關鍵信息一瞟,最後蓋上印畫上押,極少地會像模像樣地批註幾個硃砂字。
孟宓壓下卷宗,口乾舌燥,鼓著紅粉如蜜的臉,諂媚地湊臉微笑,「夙兒,我可以吃了么?」
她懂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桓夙即便是拒絕,也斷然不會用手裡的狼毫甩一臉墨點子給她。
小泉子姍姍而來,在孟宓身旁恭順地跪地,跟著俯首帖耳,行了跪拜禮,將這複雜的古禮行完方才緩過氣兒來道:「大王,孟小姐的教習先生來了。」
桓夙臉色微沉,目光落到一旁孟宓的身上,她好像無動於衷。
也是,除了美食,好像也沒有什麼足夠令孟宓心動了。
他伸掌撩開衣袂,從案前起身,走到孟宓身旁,單膝半蹲,泠泠冰涼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頜,孟宓怕得發抖,他挑眉而笑,「我讓御廚房燉了一隻甫獵回來的野雞。」
在孟宓的雙眼清亮起來之後,他故弄玄虛地挑著她的下巴搖了搖,「嗯,碧螺蝦仁。」
孟宓乾燥的唇內壁溢出了飽滿晶亮的口水,她巴巴地盯著這位楚侯。
「神仙魚。」
都是她愛的啊。孟宓要暈了。
「那孤與你交換一件事。」桓夙鬆開手,那張峰棱般的俊臉,不知道從哪個不對稱的角度看,竟透了些許少年人的邪氣,晃得孟宓一陣眼炫,他一字一頓道:「你替我收拾你那先生一頓。」
「這……」孟宓遲疑的念頭還沒升起,楚侯還沒來得及變臉,她突然放棄了,「擊掌為盟。」
「啪——」
小泉子震驚臉,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作非為地沆瀣一氣了。
桓夙走到琴台旁,拾起地上掉落的一冊竹簡,昨夜他便閱覽過了。
駱谷,吳中人士,吳王聘上大夫,歷任三年,不滿吳國苛政,徭役如虎,出走六國。聽說這位駱先生近來才在鄢郢定居,他有仁人宅心,也有濟世智慧,算是一位才思明辨的縱橫家。
不過,小侯爺暗眯眼。
終究還是無人能及得上他的師父。
就孟宓那等殘次品,她的師父當然及不上他師父的一根手指頭,譬如她之於他,若沒有那下三濫的招數,她又豈能贏他?
殿外傳來了通報。
孟宓整了整衣綢,將藕色長綃放下了些,迤邐輕曳於地,戔戔頭簪宛如微星,湖綠的一對耳墜子燃著翡光翠澤,溫順而和婉,她跪在雲棲宮漱玉殿的主殿內,有微涼的風鼓入紗簾。
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一張俊逸慨然的臉落入視野。
「師父。」
來人模樣狀約而立,身姿頎長,挺俊如山松孤竹,孟宓從未見過這樣氣質的男人,比起楚侯和太后的高貴雍容,比起西街驚鴻一瞥的少年的飄然出塵,他入世清雅,既在紅塵,又不在俗塵。
男人修長的藏藍衣袍隨風飄然一吐,他的眉蘊了分笑,俯身將她扶起,「你便是宓兒?」
琴台旁的楚小侯爺已經很不耐煩了,孟宓與他擊掌為盟,答應了要給駱谷一個難堪的,可是——
他的食指在古琴上挑了一線。
錚然鏗鏘,肅穆的漱玉殿里響起了聲古樸的清音。
駱谷收了手,對向陽的角落微微頷首,「琴技高超,駱某敬服。」
桓夙冷哼。看,不過如此貨色,茶還沒奉上,不過撥了一指,已開始如此恭維獻媚了,言過其實,見面不如聞名。
所以,孟宓,你到底不眨眼地盯著這個男人作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