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妒火
孟宓委屈地瞟了眼板著臉的桓夙,不由哆嗦了下,笨拙開口:「先生,大王的琴技不好的,你誇錯了。」
桓夙:「……」
讓你懟人,你這是在懟孤嗎?
駱谷撫了撫優雅地點著美人須的下頜,對桓夙頷首,「在下指的,是大王身後的竹林,風林如弦,琴音絕妙。」
桓夙:「……」
悶著臉色的楚小侯爺瞬間一腳踹翻了一旁的圈椅,氣色沉鬱地走來,揮袖睥睨道:「先生比喻精妙,不知在吳國時,是否也曾得罪吳王?」
這個意思很明顯,你誇竹子不誇孤,孤生氣了,你在吳國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干,把吳王惹毛了,於是被趕出來周遊六國?
駱谷作揖,「不敢。」
桓夙冷哼一聲,袖手走到孟宓身前,眼下這軟趴趴地一坨就跪在自己腳邊,他要屏息極久,才能剋制住自己,不會一腳將其踹翻在地。
吃裡扒外的東西——
他有的是辦法。
桓夙折了右膝蹲下,這軟趴趴地一坨還躲避著他目光的探視,做賊似的微微扭了扭,還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桓夙冷笑,「今晚的雞鴨魚全沒了,你就著鹹菜吃包子吧。」
本以為今晚要餓肚子了,沒想到還有包子,哎,包子好啊,她瞬間眼睛清亮,桓夙一根手指點在她的額頭,笑得冷淡且嘲諷,「只有一個。」
孟宓的小臉驟然垮了下來。
一個包子很顯然是喂不飽一個骨灰級吃貨的,可是——這不是在家裡,她萬萬不敢在桓夙的眼皮子底下偷吃。
桓夙笑容冰冷地推門而出。
牆角下立著古舊的雙人合抱的懷桑樹,那時候父皇還在,楚宮裡並不乏公子,他和七兄偷爬上樹,後來被七兄一腳踹入了樹下的一口大井裡……
懷桑樹擎了滿生的墨綠的葉,風過如浪,錯落有致的五瓣花漾著粼光,晚煙蔓過暮色,梢頭的花色又粼粼地氤氳著,散開了,滅了……
井已填了多年,七兄墳頭的懷桑樹,今年大約也成材了。
桓夙伸出兩根手指,比了比黃昏的天,小包子樂不顛顛地跑來,問大王有何吩咐,桓夙不眨眼,「找人來,將漱玉殿後的綠竹,給孤伐了。」
小包子嚇得面色如土。
桓夙奇怪地瞥了一眼,小包子抖著腿兒跪了下來,「大王三思啊,這竹子是先王親自命人栽的啊……」
他不太懂小包子扯著嗓子跟他吆喝什麼,桓夙一腳把這鬧事兒地踢開,拂了拂手掌,「既不讓伐,不伐便是了。」
桓夙負手穿過殿後的花林,搖曳的滿樹白玉瓊花,桂棟雕梁,隱沒了那個瘦姿挺拔的身影。
駱谷很快便發覺,孟宓實在是個天才,太后命人請他來,自然要將學生的情況具言以告,他知道孟宓過目不忘,以為無稽之談,但實在沒想到,她果然有一目十行的本領,從未遇上如此聰慧的女學生,駱谷大喜過望,連連點頭失笑。
漱玉殿中的日頭有些長。
駱谷起身拜別時,孟宓恍然叫住他,「先生留步。」
他停駐,回眸溫然而笑,「還有什麼?」眼前這個女弟子,不但記憶超群,而且理解力也頗為深刻,雖然那烏潤的眼懵懵懂懂,剔透得如一汪明泉,凈得令人不忍褻玩。
孟宓低眸朝他的方向拜了拜,臉頰微紅地問:「先生,你來楚國日久,可知我們鄢郢的第一公子?」
這楚宮裡,任何人都不是她問這個問題的好人選,唯獨宮外來的駱谷。
少女眸光清澈而羞怯,雙頰似新荔紅雪,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想了想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本欲勸孟宓收斂心思,太后召她入宮意思明確,她將來是要做楚王后妃的人,不該對外男動任何心思,但這話由他來說實不合適,見孟宓眼神更晃神采,嘆道,「藺華。」
曾經是鄭國的上陽君。
如此人物,出現鄢郢,絕不是為楚王德政而來,桓夙的父王算是一個仁君,但駱谷清楚,桓夙,絕對不是。
駱谷離去了。
孟宓用唇齒輕輕咬合出兩個字:「藺華。」
華,美也。
她的臉飛快地再上了一層嫣粉,連桓夙什麼時候回來的都忘了,他拎著箭筒,插著數支羽箭,面孔如霜,見她伏案寫著什麼,正要走上前,孟宓收之不及,被冷眼的桓夙一隻手搶過。
偌大的「藺華」二字,他還沒有眼瞎。
孟宓探手要抓,桓夙冷笑,手抽出一支羽箭用力往案幾一摜,釘入檀木寸余,嚇得孟宓兩眼發直,顫顫著後退,跌倒在地。
她的字,娟秀而清麗,和人不同,字體偏瘦,寫的是石鼓文,這個女人生活在他的屋檐之下,卻執筆提著別的男人的名字,這個念頭一起,桓夙登時勃然,孟宓眼睜睜看著,她畫了半日的文字被桓夙硬生生撕成了四半。
孟宓再後退,再也不敢抬頭,不敢與他對視一下。
她還沒有傻,桓夙在動怒。
「呵,吃裡扒外的東西!」桓夙將那絹帛扔在她的臉上,拂袖離去。
小泉子喘著氣後腳跟來,才跑到雲棲宮外頭,見大王黑著張臉又大步走了出來,便提著食盒顫顫巍巍地趟過去,熟料桓夙迎面一腳踹翻了食盒,「拿去喂狗!」
「這——」小泉子咽了咽口水,傻眼地看著這一地灑出的湯湯水水,這鳳凰雞、神仙魚、碧螺蝦仁,全都喂喂喂——喂狗?
好希望自己是狗噢。
……
「駱兄。」一人映著兩廂月色,自廊下徐徐而來。
駱谷聞言抬眸,瞬間失笑,迎上去與他見禮,「子楣深夜前來,為兄怠慢了。」說罷,指了指一側的如蓋涼亭,溫笑道,「請。」
朦朧的一庭月色,宛如瓊花盛放,幾處零星的花藤輕易便勾出滿園馥郁。
兩人走到亭下落座,清風徐來,袖袍微鼓,子楣看了眼駱谷的裝束,嘆息道:「駱兄啊駱兄,你遊歷六國,可知最不該留是哪么?」
駱谷不言語。
子楣的手拍在石桌上,痛心道:「楚國啊。」
駱谷仍舊不答,子楣便直搖頭嘆息,「楚王年少,大局握於太後手中,她婦人之輩,見識遠不若丈夫,楚王更是頑劣暴戾,將來之楚,必是昨日之吳。」
聽他說罷,駱谷撫掌笑了笑,「不至如此。」
「來時卜了一掛,這位少年楚侯,來日可是一代霸主,雖無仁政,但國能富強,也免遭他國吞併,免我再受流亡之苦,」駱谷伸掌在子楣的肩上拍了拍,欣慰狀道:「今日我在宮中認的一個女學生,資質很不錯,她是楚王的身邊人,有鳳凰象,我若教她慈悲仁心,許能為感化楚王結一段前因善緣。」
子楣皺眉,低聲道:「駱兄言之鑿鑿,說得輕巧至極。」
又道:「這位孟小姐我倒是聽說過的,傳聞愛吃甚於性命,雖有過目成誦之才,但也不過如此了。」
「子楣看走眼了。」駱谷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
微風裡纏綿著溫軟的芬芳,疏影凝墨,花痕如雪。
孟宓頂著空腹全然睡不著,頭一日來時和桓夙安寢在一張床榻上,她睡得極不安穩,且半夜打呼,委實將楚侯從周公那兒召回來多次,第二日桓夙便命人隔遠些結了一個草席鋪的榻,但今日孟宓的待遇又下降了一些,直接被逐出了漱玉殿,宿在偏殿的牙床上。
風吹簾動,疏影如畫。
孟宓心頭影影綽綽的,想著什麼心事,但完全說不出。
分明沒有那該死的打呼的聲音,桓夙卻翻來覆去難以安眠。他皺眉,翻身下榻,不知道怎麼飄到了後院,穿了件不合身的中衣,如墨般漆黑的發,修長挺拔的身姿,在月光里結成一個清冷縹緲的幻覺。
月色如水,竹光也瀲灧如水,那道人影,便宛在水中央。
隔著那扇鏤空的窗扉,孟宓遠遠地看了一眼,嚇得眼睛一直,再看一眼,那人影又沒了,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原來竟是幻覺,險些嚇破了膽。
桓夙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起夜,還走到偏殿外,飛快地矮下身鑽入殿後的那片墨綠的竹林子里,手指撫過一節節修長光滑的竹枝,他忽然想——這片竹林,的確是可以留的。
「大王。」提燈而來的小泉子,見終於追上了桓夙,鬆了口氣。
桓夙哼了聲,冷冰冰地直起身,「偏殿備些瓜果,孟宓若問你們要甜食,不可給她。」
小泉子一一記下了,才桓夙昂首走出之後,才心底下暗暗嘀咕:這幾日的甜食,可全是大王你給的啊。
桓夙還在為藺華的事氣惱著,回漱玉殿偏又眼尖,一眼瞥見那置於案几上的鵝蛋黃的絹帛,一時惱意大聲,低吼道:「小泉子!」
嚇得小泉子腳步生風,燈籠也來不及滅便又提了入殿,尚未走近,只聽得他們家大王沉聲道:「將這絹帛給孤燒了。」
「諾。」
「藺華?國中有第二個藺華么?」桓夙的眼色極冷。
他心知即便有,也不是她寫的那一個。鄢郢第一公子,他被孟宓忘記了,而這個人卻被她珍之重之地寫在絹帛上,不可或忘。
在小泉子訥訥地答了一聲「怕是再沒有了」之後,桓夙冷著臉孔道:「孤要讓他永遠成為楚國人。」
小泉子不寒而慄。
永遠成為楚國人,便是,一刀了結,埋骨郢都,沒有比這更簡單粗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