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結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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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麼?」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場雪,眼下這些珍稀的竹簡古書在火缽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將竹簡砸在了牆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軟得像只包子,沒想到她竟然愈發張牙舞爪地頂撞他了。
桓夙陰冷的眸瞟過竹簡上的字跡,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個手無縛雞力的弱女,凈讀的是丈夫該讀的文章,反了反了……
這怎麼可以。
「大、大王?」小包子還在等著楚侯的特赦,緊張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愛燒么,給孤將《女訓》刻在石頭上給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樣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燒了桓夙送的書,但這次確實氣得不輕,在這裡兩百個日夜,都是這些書陪著她度過一個個荒寥的夜,還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縷悠揚婉轉的琴聲,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歲月里最豐厚的饋贈了,可是——
她也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如今悉數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後來這些竹簡燒得有恃無恐。
孟宓拿鐵鉗往火缽里捅了捅,風吹過後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鈴鐺微晃,錚璁幾聲,她訝然地想,自己分明將閣樓後邊的門拉上了的,一時好奇心作祟,踩著一雙繡鞋沿著雕廊往後探過去。
走過兩個拐角,忽地一陣疾風逼到面門,孟宓嚇得往後猛跳,烏髮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鏗然的一聲讓她又驚了驚,花容失色地捂著臉,只見一個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歲的模樣,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絕壁蒼松,一襲玄青色緙絲勁裝,足下蹬著雙後跟生鉤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紅齒白,唯獨皮膚稍顯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個惡人。
當然孟宓被駭破了膽,自然沒工夫想他是好是惡,驚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攔了攔,孟宓不敢再退,這個陌生男人突然闖入,還認識她,顯然是有預謀的,若是多退幾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視野,只是這個人若動手強逼,她沒有能耐能跑出去。
兩相權衡,孟宓乾脆抵住了身後的木門,哆嗦道:「你到底是誰?」
「鄙人張偃。」那人低下頭顱,謙謙有禮地又道,「是昔日上陽君門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時結巴了。「上、上陽君?」
記憶里白衣出塵的男人,他唇畔煙火迷離般溫潤的淺笑猶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張偃施禮,「在下,是一介偃師,也是公輸傳人。後山守備嚴閉,在下做了一十二個人偶,暫且引開守軍,才堪堪能入南閣樓,與孟小姐說上一句話。」
南閣樓緊挨後山,也是楚宮除了東西南北四門之外唯一可通往宮外之處,但絕壁聳立,若非絕頂輕功,只怕難以飛躍。何況楚王自知這是空門,絕壁之上,毫不鬆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衛,等閑人不可能進來。
孟宓不禁對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摳著身後的雕花門的紋路,故作鎮定,「你、你要與我說什麼?」
「不敢,在下只是一個信使。」張偃再施一禮,將肩上的一隻黑色的編織麻袋卸了下來,「上陽君要在下問孟小姐一句話,是否願意離開楚宮。」
這個問問得太突兀,孟宓一時怔然無聲,唇動了動,茫然道:「離開?」
自從被鎖入南閣樓,她就再也沒想過離開楚王宮,雖則現在南閣樓的門外已經沒了那兩道栓門的鐵鏈,但真正囚禁她的,又豈止只是兩條鐵鎖?
張偃將麻袋上的繩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願離去,這些俗禮,還請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見這其中竟放著幾盒精美的糕點,以晶瑩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著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陽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備最弱的時候。
張偃直起了身,往後退了一步,這副姿態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負所望地邁了一隻腳,但最終又為難地收了回來,「不,即便真是上陽君,我也不能走。」
「為何?」張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並不好。」
「即使是那樣,那也並不意味著上陽君便能待我好。我與他,不過一面之緣罷了,他何以勞煩先生,用這般的大手筆,冒著得罪王上的風險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為人,」孟宓又搖了搖頭,「也不能不顧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險。」
最後,不走,眼前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後,南閣樓外忽地響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試探聲:「孟小姐醒著么?」
孟宓激靈了一下,怕張偃在來人之後,情急下對自己動手,好在他只是捲起了衣袖,對孟宓輕輕頷首道,「在下先告辭了。」
孟宓一個眨眼,人卻不見了。她往前奔出幾步,只見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圓潤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來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轉了幾個角繞出來,替小包子開門。
門乍開,一股冷風灌入閣內,孟宓的心尚未平靜,只見小包子領著兩個更顯稚澀的小宦人,兩人吃力地搬著一塊大石頭往裡走,咬緊了牙,孟宓錯愕地望向桓夙身邊的紅人。
「這是?」
「這個,」小包子低著頭,兩頭不是人地艱難道,「是大王讓孟小姐溫習的。」
溫習什麼?她走到那塊被吃力放下的石頭面前,凝睛一看,只見那塊平滑的石頭上赫然刻著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訓》,嚇得她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
雪壓了三兩梅枝,鄭國的上陽君曾是新鄭最風雅溫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國最風姿高卓、情趣優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艷雪的寒香,白衣如流雲皎月,博山爐裊娜的一尾余煙,將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暈得有一縷依稀之態。
「公子。」張偃穿過兩道長廊,邁入門內,黑色的長袍大氅抖落了一層碎雪瓊珠。墨眉凝霜,風塵僕僕地趕來,形容比之上陽君稍顯狼狽。
藺華溫笑,「來喝幾盞,暖暖身子。」
「諾。」張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藺華斟了一盞,並不忙問結果,先禮數周到地招待了門客,張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過了遍稿,直言不諱:「孟小姐心有憂慮,不肯答應。」
「我早知如此。」藺華並未失望。
「那——」張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藺華斟酒的動作流暢而溫雅,行雲流水,衣袖輕拂,「她總有一日會答應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點稍稍收買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著胃口不敢大嚼特嚼、擠眉弄眼難受地小口吞咽、那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間抽出了一縷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她才十三歲,但心悅狄將軍的事,闔宮無人不知。楚女本來就放肆大膽,何況公主,這本來也不算什麼醜聞,再者太后早有默許,將來的駙馬也非狄秋來莫屬,十一喜歡,是再合她心意不過。
桓夙與狄秋來在苑中練劍,狄將軍的劍術師承六國第一宗師,算是楚國的佼佼者,而桓夙算是那位宗師的再傳弟子,天賦極高,積雪被揚如塵屑,桓夙的劍光有虛有實,忽地折手一劍,直抵狄秋來的胸甲。
狄秋來是各中老手,對危險有熟練成癖的嗅覺,但他沒有躲,甚至動一下都不曾,桓夙被他料定了這一劍不過是玩笑。
事實上也的確是個玩笑。
楚侯收鞘,淡淡問道:「你怎麼看十一?」楚侯側臉的輪廓冷峻如鋒,象牙般皎白的膚色,微凜的鳳眸,完美無瑕,但又透著分淡漠疏離,讓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來早知道桓夙有意試探自己的心意,但他素來看重婚姻大事,雖然不敢詆毀公主,但有些話不得不如實答:「下臣,對公主絕無妄念。」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桓夙不適合做說客,他的面目和聲音都太冷,沒有人喜歡與這種冷冰冰的人談條件說心裡話。
狄秋來跪下地,鎧甲摩擦出鏗然的幾聲,「微臣不會從的。」
堂堂甲衛軍首領,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臉一樣無奈,楚侯也不好就這種事為難他,負手道:「你是我楚國的功臣,孤不好因為姻親之事遷怒你,但十一受了委屈,她怎麼罰你,孤也一概置身事外。」
「諾。」
狄秋來答得擲地有聲,實則內心並不如表面沉穩,他只是心頭偶爾地掠過一抹綠影,悵然若失,但對著桓夙卻唯有苦笑。
劍練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宮沐浴之後,披著未乾的墨發走出浴室,只聽有人傳喚,說駱谷在宮外請見,修眉不可自抑地緊了一二分,猜到是駱搖光暗中告狀,但他桓夙又不懼那人,聲音一沉,「讓人進來。」
駱谷進門時,楚侯正坐在猩紅軟氈鋪的木階上擦拭他的寶劍,寒光映著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態閑逸,即便有人進來,也沒有抬頭。
已邁入漱玉殿的駱谷停了停腳步,聽見他問:「替你女兒抱不平的?」
駱谷一如初見,黑髮青衫,儒雅而氣韻沉穩,他低頭施禮,捋了一把頜間美須,淡笑:「其實,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