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結局(下)

89.結局(下)

此為防盜章少年的清音響徹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導,才有今日成為楚國之君,孤資歷淺薄,母后暫攝國政有何不妥?爾敢對太后出言不敬,重則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後,無人不敬太后。

狄秋來以為他們母子相伴六載,必定情誼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這些年來,太后攬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雖沒有出過內亂,但楚國畢竟是桓夙的楚國,她扣著大權遲遲不還,難免讓桓夙心中不忿。

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橫著一個孟宓,一個要殺,一個要留,齟齬甚大,他身為楚國之臣,本該忠心桓夙,但礙於太后鳳威,竟一時難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護孟小姐周全,但請大王忍耐。魯有孔子,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王為今之計,須得徐徐圖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雙冰涼漆黑的眼漫過淡淡的殺意。

孟宓走出雲棲宮,小包子領著她往紫藤花苑裡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著白鳥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著籠著衣袖,輕聲問道:「大王找我有事嗎?」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這事他是真不知。侯爺近年來愈發心思難測,他笑的時候,可能讓人遞過刀子,他怒的時候,又能頃刻給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聰明妄自揣測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軟輦搖搖地走過一段積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掃開腳邊的雪,太后微微側目,視線捕捉到孟宓清麗的背影,一時竟沒認出那是誰,「那是夙兒宮裡的搖光么?」

答話的是跟在步輦身旁的墨蘭,「搖光小姐奴婢見過的,容色殊艷,有絕代傾國之姿,不至於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聽別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恭維,太后自負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嬌花在宮中,任其朱顏凋敝玉容寂寞,若非衛夷……太后忽然聲音一冷,「傾國姿色,若無大王垂憐,擺在宮裡也不過是個礙事的物件。」

墨蘭不敢再答話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對立的場景,深深凝了眉頭。

桓夙要的人,從沒有得不到的,他畢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逼緊了,只怕也絕不能善了。兩全之法,便是將孟宓控於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會損傷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諾,絕對不因為此事動搖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撫過柳眉,沉重地溢出一絲嘆息。

撥開層疊繁複的花枝,孟宓踩著一腳雪走入一方秘境,這裡與外邊的時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搖而婆娑,香霧空濛而氤氳,簇著花海碧林里的涼亭一抹,她遲疑著由小包子引上石階。

四面環堵,鋪陳於腳邊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這裡擺著一張猩紅色的小桌,珍饈佳肴,美酒陳釀,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歡吃的都掛在嘴邊,楚侯每聽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惡地只想餓她一日三頓,但她不知道,原來他都記得。

小包子都吃驚了,「孟小姐,大王……」要請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從來不與人共飲同食的!

這一點孟宓也知道,她錯愕地等著,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這大半年來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個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兩個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經忘了,這琳琅滿目的珍饈擺在案桌上是怎樣一種豐盛美滿,引人垂涎。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見到膳食便覺得厭惡,甚至嘔吐,直到不久前才治癒。

孟宓對著這一桌的君山銀針,祁陽筆魚,野蕈湯,紅油煎鵝……熟悉的情愫纏綿上來,她舔了舔舌頭。

這個小動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聲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還是個傻姑娘,站在那兒,見了楚侯,也不曉得如何行禮,小包子已經屁顛地跑下了台階恭迎楚侯大駕,但桓夙看得心煩,將他踹到一旁,皺了眉頭走上來,」愣著做甚麼,孤不是給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來了,她才跪坐在他對面。

小包子上來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著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動筷誤了禮數,又惹他不快,低聲道:「大王這是做什麼?」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來楚宮這麼久,卻沒讓你吃過一頓飽飯,你心裡定然記恨著,也覺得楚宮膳房無人,孤為御廚覺得委屈,替他們正名罷了。」桓夙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狀似從容不驚,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會按著某樣東西,譬如現在,他的指腹落在一隻銀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裝成什麼都沒發現,「哦」了一聲,有幾分懼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銀箸扔給她,「你自己動筷罷。」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對面,他不吃,誰敢吃啊,孟宓欲哭無淚,可是怎麼辦,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違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為所動地冷眼看著,她哆嗦著手夾起一塊鵝肉。

想到她昨日的衝撞和質問,那時候不是勇氣可嘉么,他緊攢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顫抖,緩慢地將鵝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過目光,她又飛快地低頭,將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擠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隻蒼蠅,他不快地沉聲道。

是太久沒吃過美味,孟宓一時間難以相信,醬汁淋漓地灑在味蕾,包裹著每一寸感知,是這種幸福的滋味,她想盡情地歡饗,但又不敢。

「好、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聲,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閣樓么,吃完就走。以後你的起居都歸孤管了,不會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過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這種東西,吃一次就夠了,孤不會給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後,別再對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歡。」

「哦。」孟宓已經忍不住又夾了一塊鮮美松嫩的魚肉。

「孤找人連夜將閣樓重新修葺了一番,不會再漏雨了。」

「哦。」

「孤已說通了太后,各讓一步,不必擔憂你的小命了。」

「好。」

……

他每說一句,孟宓都只回一個字,這樣的怠慢,要是別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覺得她安靜地吃東西時,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膚,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著軟光。

七歲那年,母妃彌留之際,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母親最怕,你無牽無掛,要早早地隨我下到黃泉,夙兒,你一定要找到、找到你想要,想守護的東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來。

說實在的,這頓飯孟宓吃得很感動,她雖然有口無心地回應了桓夙那些話,但胸口卻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著她的生殺大權,她日夜畏懼,怕觸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現在突然覺得,他不會輕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絲荒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閣樓,果然被修葺整頓一新。她坐在案邊,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約還有一個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宮裡會忙起來,以往十幾年,在年節那一日她都會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宮飄出來的煙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煙火,隔得這麼近,再進一步,便觸手可及。

孟宓把手邊珍藏的竹簡一卷卷地翻開,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誰把她的策論換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壓著的幾冊竹簡,《女訓》、《婦人訓》、《夫綱》、《賢妻手札》……

「……」除了那個人,誰來這裡有機會換走她的策論和史書?

桓夙命人將那些發霉的書摞在漱玉殿邊角,修長的手指挑出一卷,扯開捆綁的細繩,對著這篇沉博絕麗、字字珠璣的文章冷臉哼笑:「敢教她頂撞孤,好大的膽。」

桓夙低著頭,聲音更啞。霞倚宮裡裡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還記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單衣薄靴,臉色通紅地披了一襲雪花,被人領入當年的王後宮中,他乖巧而沉默,見誰都要行禮。單薄瘦弱的身板細細地顫著,廊下有人一聲諷弄的屑笑,原來幾位公子都趴在圍欄上等著看公子夙的笑話。

九公子眼瞼泛紅,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沒有一個字。

太后當年也才不到桃李年華,皓齒如珠貝,由人打著傘,緩步而來,直到看見跪在宮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開身後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階,不由分說緊緊地擁住了他。

她直落淚,手掌輕輕拂去他發間的雪花,「夙兒,以後,你跟著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那是他短暫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個人,給他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他始終記得。

「夙兒,」太后說一個字便要咳嗽一聲,她喘氣不止,勉力側過身,雙掌合攏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絕沒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皺了皺眉,他忽地轉過頭,「你們都退下!」

「諾。」

很快殿中只留了這母子二人,衛夷對桓夙施了一禮,拎著藥箱默然離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細聲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終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禮迎入王宮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於我與衛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為自己與他多爭一段時日,我對不住楚國的列位先祖,枉顧了綱常法紀,可我……可我寧願不要這太后之位,你與我有母子之名,可是這些年來,母后能說這些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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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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