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紅衣與紅玉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正當所有人都驚異於那破空而出的金線之時,剛剛消失的異鬼又在河邊現了形!
它的後背撕裂了道很長的傷口,皮肉外翻,導致暗紅的血灑了滿地。
意想不到的襲擊顯然引起了狂暴的憤怒,異鬼張開巨口大聲嘶吼,四下瘋狂尋找之際已然忽略險些成為腹中之物的阿古,終而發現金線所在,順著那方向便企圖朝酒樓之上跳躍,驚得酒樓窗邊偷窺的人們瞬間驚呼奔逃。
但它再沒有躍過去撒野的機會。
更多的金線掣電而出,在夜空中撒出數道光芒,簡直比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可怕,瞬時間捆綁住了異鬼畸形的四肢。
阿古死裡逃生,連跪帶爬地躲到石欄后,抬頭緊張眺望。
只見異鬼像是木偶般被吊在頭頂,拼盡全力地扭動掙扎,卻讓奇異的金線越嵌越深,勒進血肉之中。
而數根金線的另一端,皆彙集在屋頂邊角坐著的小孩子手上。
那是個孩子吧?
肩膀瘦弱,看起來比發育不良的阿古大不上許多。
真不知哪裡來的神力,竟然能制服這種拔山扛鼎的怪物。
或許是手中牽著的異鬼太瘋狂,或許是驚愕的百姓們表情太過獃滯。
金線的主人竟然發出細細的笑聲。
輕盈飄渺的嗓音,原來是個女孩子。
阿古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生怕她下一刻就葬身鬼腹。
異鬼並非毫無神智之物,此刻眼見著無法靠硬碰硬地逃脫,竟然翻身變成了只惡狼大小的灰貓,甩起如肉蟲般的巨尾,如離弦之箭般企圖竄入街巷的陰影之中。
但還發著笑的小姑娘並未放鬆警惕,剎那間收起金線飛身而下,身上輕便的紅衣在月色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她的動作不比那怪貓慢多少,加之再度用力扔出手中韌可穿骨的金線,馬上造出天羅地網攔住它的退路!
異鬼惱羞成怒,已然決意做困獸之鬥,轉身重新現出暗黑扭曲之形,利爪已申至一尺多長,毫不留情地朝她砍去。
慘案危在疏忽之間,阿古被嚇得捂住眼睛。
幸而小姑娘身手敏捷,側面翻滾躲避開來,卻在下一刻被異鬼狠狠踩住!
「啊——!」阿古的心像所有其他看客那般揪了起來。
異鬼用極其詭異的弧度彎下腰身查看,又露出血氣森森的微笑。
正在大家都覺得小姑娘大勢已去之時,竟有一顆金色的鈴鐺帶著金線從異鬼腳背上似箭而出,直直穿破異鬼的眼眶,痛得它仰身飛摔,撞倒了被遺留在街邊的無數攤位。
冰冷的腦漿和腥血濺得滿街都是。
小姑娘氣喘吁吁地跳躍起身,啐了口血水,乘勢繼續甩出金線!
由於距離太近,阿古終於看清那金線是從她十指所帶的戒指下發出,顯然是精絕之暗器。
再無勝算的異鬼扭動著試圖逃跑,但可怕的線已經纏上它的脖子和肢體。
誰也想象不出,這麼瘦弱的姑娘竟然比那些壯漢還要逆天,果決地撐起力氣將那異鬼掄了起來,直接把它扔到夜錦河上,用線割成了無數碎片!
死了……
異鬼死了……
阿古不敢相信地無助嘴巴,望著那些殘肢碎肉在降落中化成黑煙,只留下抹亮晶晶的光暈。
誰知片刻前還胸有成竹的小姑娘忽地叫道:「糟糕!我的魂塵!」
她的聲音又清又亮,身體輕盈到像是會飛的鳥,慌張地飛跳過去抓住光暈,然後才踩著荷葉翻身回來,把那抹光滿意地裝進了腰中的錦袋裡。
可以鬆一口氣了嗎?
阿古癱坐在地上,抬頭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儘管小姑娘身上沾滿血跡和塵土,可愛的糰子頭落下幾縷碎發,原本乾乾淨淨的紅裙子也被異鬼撕壞,但是她那明亮的黑眼睛和燦爛的笑容,在這糜爛繁華的不夜城中仍然那般美好。
怎麼可能不美好呢?
如果不是她,自己已經不存在這世上了。
阿古抽噎著地抹著臉上的淚水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芳名,日後……」
紅衣女孩兒聞言低頭瞧他,笑容不減:「用不著這麼客氣,我叫沈桐兒,初來乍到——看來這南陵原也不幹凈了呀。」
她講完忍不住朝周圍淡淡張望,對緩慢路面的人們不屑一顧地說:「這只是最低級的異鬼,如果你們齊心協力砍下它的腦袋,也不是沒有勝算,結果卻只想躲起來自保這可真是……若不是我剛好路過……哼!」
話畢,沈桐兒又蹲下身對阿古說:「你受傷了。」
阿古摸住後頸的清涼,這才發現是逃跑時被異鬼爪子劃破的口子。
只是當初太過驚恐,根本沒顧上這麼許多。
「來,借你一用。」沈桐兒笑著摘下脖子上的吊墜,毫不嫌棄地給了小乞丐:「等你傷好再還給我,莫要弄丟了。」
阿古將其獃獃地握在手中,發現是塊流淌著奇光的通紅玉片。
說完沈桐兒站起身來,悠閑地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好乏,各位再會。」
此刻才敢遲疑地站到街邊的人們,就這樣望著小姑娘跳上房檐,三下兩下跑不見了,難免為此議論紛紛。
「這、這是何方神聖啊,她可是用了法寶才降伏異鬼的?」
「都說北方有種神職叫御鬼師,他們長了陰陽眼,能看到化為原形的異鬼,這便是其中之一吧?」
「御鬼師和異鬼同時出現在我們這兒,莫非有什麼陰謀?總而言之快去告訴永樂門的驚虛先生,咱們南陵原啊,竟然也開始不太平。」
阿古扶著石欄艱難起身,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半點都不念那姑娘的好。
但本就是卑微之人,此刻又能為她說什麼呢?
唯有長嘆一聲,步履維艱地在大家厭惡的躲避下隱入夜色之中。
怪物已除,被河水與十里蓮荷環繞的城恢復平靜安恬。
倘若不是附近建築傾倒,血氣腥濃。
所發生過的事又和做夢有什麼區別?
本來星辰漫天的蒼穹無聲地飄來沉重的烏雲,隨著驚雷響起,溫熱的雨點便稀稀拉拉地掉落下來。
驚魂未定的百姓們頓時無心在外流連,全都用手遮擋著腦袋,三五成群地歸家去了。
——
人活著的時候,圖的是一口吃食。
人死了,剩下的也只是三尺青冢。
身無分文的阿古不可能買得起棺木,只能趁夜把慘不忍睹的爺爺埋在了南陵原外的亂葬之地。
他年少體弱,待到挖出合適的墳位后,已經十指泛血,天色微明。
「爺爺,昨晚我沒有出去玩耍就好了……也許我沒本事救你,但也總不至於讓你一個人……」阿古還沒忘記異鬼那扭曲血腥的模樣,低著頭哭起來:「為什麼世上竟會有這樣骯髒的東西,以後、以後我自己該怎麼辦……」
他喃喃自語著,正獨自跪在荒墳中間頂著細雨埋葬屍骨,遠處忽然傳來喧嘩之聲。
阿古茫然望過去,見有個穿著錦布青衣的少年帶著些男子朝自己走來,不禁變了臉色。
看打扮應是城邊神府永樂門的弟子,他們平日沒少打著守護一方安危的旗號搜羅民脂民膏,真出現異鬼時連影子都不見,現在竟然找自己這一窮二白的人來挑事,不可能安什麼好心。
果然,那少年剛靠近,便綳著玉脂般的小臉指揮道:「快把這老頭的屍體挖出來燒掉!」
滿身是泥的阿古頓時爬過去阻攔:「你們要幹什麼,別碰我爺爺!你是誰?」
「在下永樂門許喬。」少年不屑地拱手說道,然後皺起眉頭毫無禮數地唾罵:「誰想碰你爺爺,我們不嫌臟嗎?但是這被異鬼所食之人如果不趕緊火化,會變成四處亂咬的鬼儡、散播有毒的瘟疫,難道你想南陵原變成死城?」
「胡、胡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阿古拒不退讓,畢竟爺爺悲慘一生,連這最後入土為安的資格都沒有,實在太可憐了。
許喬顯然也並不願到此處行這差事,不耐煩地擺擺手:「把他趕走,還得跟官府通報一聲,這小子以後也不準再入城,誰曉得被異鬼咬過後會變成什麼妖魔。」
只剩一把骨頭的阿古被兩個男子一撈,便如廢物般丟在旁邊,吃痛爬起來叫喊:「我才沒被咬,我只是——」
他伸手摸向後頸那道傷,卻摸了個空,撫著恢復如初的皮膚滿臉困惑。
「趕緊動手。」許喬從包里拿出個瓷瓶:「這油一點就著,是師傅給我的。」
「放過我爺爺!你們要燒他、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古不顧一切地撲到墳土上阻攔。
許喬不耐煩地抬起清秀的眉毛,顯得忍無可忍。
與此同時,頭頂古老陰森的槐樹上卻傳來少女的清音:「小乞丐,你最好聽他們的話,人化為鬼儡便如同行屍,觸者多半要隨之喪命,三年前玉京那十萬鬼屍的慘案,沒有流傳到南國來嗎?」
……沈桐兒?
阿古仰起脖子,發現果然是昨晚力氣驚人的姑娘。
她換了身乾乾淨淨的紅衣服,還打著把繪著錦鯉戲蓮葉的紙傘坐在樹榦上,懸空的小靴子輕輕晃動,容顏如圖年畫上的童女一般可愛無暇,與周圍這殘破骯髒之景格格不入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