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前日一戰,穆雖奪回柏谷,將晉人逼的北退百餘里,但祝叔彌心中明白,為爭控原本屬於曲國的這塊地方,穆晉無不出動舉國之力,但從兩國開戰至今,此前打過的那幾仗,其實不過只是在相互試探而已。
從柏谷一役之後,戰事才真正進入白熱。
穆國有多想控佔住曲地,晉人就也有多想。柏谷一戰雖失利,但媯頤的主力並未受到損失,接下來,或許很快,就將會有一場真正的生死大戰要在這片土地上爆發了,勝負對於交戰雙方來說,或許將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命運。
穆國若敗,東出之路將會被晉堵死,從此只能囹困於西華關內,而同樣,晉國若失去曲這條南下之道,恢復昔日天下霸主的榮光,將會成為晉人遙不可及的一個舊日殘夢。
這是一場誰也輸不起的戰爭。
這幾日,探子回報,媯頤在重整旗鼓,穆軍中更無半點懈怠。因這日有一批重要軍資抵達西華關,為保萬無一失,故祝叔彌親自來此押運。
前日的柏谷大捷,並沒有讓這個身經百戰的穆國大將感到有絲毫的輕鬆,相反,他心中頗多隱憂,方才抵達,一俟交接完畢,正要押著軍資踏上回程,卻從守將口中得知君夫人昨日抵達,此刻人就在關中,不禁又驚又喜,隨了守將便匆匆趕來,果然,見君夫人坐於案后,壓下心中激動,上前拜見,一番禮畢,看了眼阿玄近旁的隨從。
阿玄看出他似乎有話想說,又不欲讓旁人聽到,便示意春等人下去,問道:「祝將軍可是有話要說?」
祝叔彌上前一步:「君夫人來的正是時候!此前我便數次進言君上,欲將君夫人接來,奈何君上不允!不期君夫人今日自行到來,君上必安,大善!」
阿玄立刻捕到了他話中之意,心口懸起,傾身問:「可是君上體有不寧?」
祝叔彌點頭:「正是。」
……
阿玄當天就動身出關了。
春不敢阻攔,只告知祝叔彌,君夫人應是有孕了,行路不可太過顛簸,又在她乘坐的馬車裡墊上厚厚數層褥墊,自己一路精細照料,走了三天,到了穆軍駐在柏谷的大營。
已是深夜,軍營中寂靜無聲,衛兵們沿著哨崗巡夜走動,長戈在月光下泛出泠泠白芒。
阿玄隨祝叔彌入了大營,朝著遠處前方那座矗立在丘崗上的大幄走去。
或是巧合,或是心有感應,那個困擾著她,亦是驅使她來到了這裡的夢,竟成讖了。
祝叔彌告訴她,大約一個多月前開始,國君便出現了頭疼之症。
那日他隨國君外出勘察地勢,國君忽然頭痛難當,強行忍痛歸營,召隨軍醫士施治,當時是止住了,但隨後隔三差五,頭痛頻發。
與晉人大戰當前,國君卻發如此頭疾,倘若傳揚出去,軍心必定不穩。
祝叔彌嚴令消息不得外泄,又親見國君頭疾每每發作,雖不至於要了性命,卻痛苦無比,自然焦心如焚,便提出將君夫人接來,卻遭到了國君的拒絕。
祝叔彌無可奈何,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日,柏谷大戰,戰局陷入僵持之時,擂鼓聲中,正是國君分開護衛,從后越至陣前,親領將士血性衝殺,終於奪下柏谷。
戰畢,他渾身是血,分不清是殺敵所染還是自己身上之血,卻依然談笑風生,在穆國士兵慶祝勝利的震天吶喊聲中歸營,命人不得跟隨,身邊只留祝叔彌,祝叔彌隨他跨入營帳的一瞬,卻見他面上笑容消失,臉色蒼白,倒在地上,抱頭蜷成了一團。
祝叔彌見狀大駭,知他頭疾又犯,急忙召來醫士,止住痛后,才知戰中僵持之際,他頭顱便已開始陣陣抽疼,只是自始至終,一直咬牙挺了過來,在歡慶勝利的將士面前,更無半點表露,直到此刻入了營帳,近旁無人,堅持不住才倒了下去。
祝叔彌說,他離營往西華關時,君上頭疾已止,只是人被這一個多月以來的頭疾折磨的很是憔悴,他憂心忡忡,正想瞞著國君向君夫人報個訊,卻沒有想到,君夫人在這種時刻,竟然自己趕到了西華關,令他欣喜萬分。
……
阿玄在祝叔彌的引領下,穿過軍營,漸漸靠近那座大帳。
帳外有甲士守衛,遠遠看到人影靠近,上來欲行盤問,走近些,認出是祝叔彌,忙朝他行禮。
「君上還未歇?」
大帳簾門的縫隙里,此刻依然漏出些光照。
「君上今夜召將軍們議事,方散了不久。」
「君上臂傷可好了些?」
前次一戰,庚敖右臂被一支□□擦過,當時因滿身是血,也未覺察,過後醫士為他治頭疼時,才發覺他臂膀亦受了箭傷。
「醫士今夜來過,想必已為君上換藥……」
未等那甲士說完,阿玄再也按捺不住,撇下祝叔彌,快步朝著大帳走去。
她出行在外,衣著甚是簡樸,加上天黑,那甲士並未認出是君夫人,見她徑直往大帳闖,下意識便要舉戈阻攔,被祝叔彌攔住了。
「君夫人到了。」
他注視著阿玄的背影,道了一句。
……
阿玄一把撩開簾門,彎腰入內,抬起視線,正要開口,忽然定住了。
帳中明燭還在燃燒,那條長案之上,疊滿了簡牘,庚敖正和衣仰卧在近旁的一張行軍床上,雙目閉著,頭微微朝里歪了過去。
他的一臂搭在胸膛上,掌中壓了片簡牘,而他的一條腿,卻還鬆鬆地搭在床沿之外——看起來,他似乎先前躺在這裡看他手裡的東西,許是太困了,就這樣睡了過去。
阿玄望他側影片刻,慢慢朝他走了過去,最後來到床邊,停了下來,低頭望著床上的這個男子。
才三兩個月未見,他竟變得如此黑瘦,原本稜角分明的一張英俊面龐上蓄了寸長的亂糟糟的須髯,乍一看,憔悴的彷彿老了十來歲,倘若不是那副她依然熟悉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樑,阿玄幾乎有些認不出他了。
她定定地凝視著他,視線從他的面龐移到受傷的手臂,又從手臂轉回到臉上。
就在片刻之前,她掀開門帘入內的那一刻,她的心裡對他還隱隱有些生氣,但此刻,凝視著這張充滿倦乏的憔悴的臉,所有的情緒都退散了,獨獨只剩下了心疼。
滿滿的心疼。
她輕輕地坐到床沿上,看了眼他手裡的那片簡牘,認了出來,便是她前次回給他的信。
阿玄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將那片帶著他手掌溫度的簡牘從他掌中輕輕抽出,放在了邊上。
他雙目依然閉著,只是眉頭蹙了蹙,指隨著簡牘從掌心抽離,微微動了一下。
阿玄繼續凝視著他的睡容,終於情不自禁抬起手,朝他臉龐慢慢伸了過去。
她想撫摸她看到的這張男子的面龐。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他面頰時,他彷彿有所感應,睫毛一顫,突然便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里,布著蛛網似的幾縷淡淡紅色血絲,睜開的那一剎那,便立刻定住了,雙瞳一動不動。
忽然,他彷彿徹底清醒了過來,眼中迅速地放出了不可置信般的驚喜光芒。
「阿玄!你怎來了?」
他支臂便要坐起,卻忘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牽動傷口,身形一頓。
阿玄急忙扶他,按著他重新躺了下去,道:「丘陽無事,我便來了西華關,原本想在那裡等你回,不期遇到了祝將軍……」
她話音未落,庚敖便伸臂將她抱住,緊緊地摟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摟了片刻,忽然一個翻身,伴隨著身下那張軍用床架發出的輕微咯吱一聲,阿玄被他壓在了身下。
他低頭下來,吻住了她。
阿玄閉上眼睛,承受著來自於他的突然又熱烈的親吻,很快,她亦抬起雙臂,勾住了他的脖頸,香舌和他緊緊纏綿,直到有些無法呼吸,這才結束了這個吻。
他凝視著身下被自己親吻的面頰緋紅氣喘吁吁的她,低聲道:「你怎不聲不響就跑來了?知此為何地?」
他的語氣帶了一絲隱隱的責備,望著她的目光卻充滿了柔情。
阿玄和他對望了片刻,抬手,纖指慢慢插入他面頰側的那把亂須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忽然一扯:「我還正想問你!月前開始你便頻發頭疾,既如此,為何要瞞我?」
庚敖被她扯疼了,發出嘶的一聲,摸了摸臉頰,很快露出笑容,湊過去,拿自己滿面亂糟糟的鬍鬚去扎她柔嫩的臉頰,低聲笑道:「孤這樣子,起先你認出了沒?」
阿玄推開他的臉:「我在問你話!」
庚敖臉上依舊掛著笑:「孤這回發病,比從前輕了不少,忍忍也就過去了,無須你來……」
「一次也就罷了!祝將軍說你頻發,連那日戰時,你竟也發病了!倘若不是我自己來了,你還打算繼續瞞我,是也不是?」
庚敖和她對望片刻,臉上笑容慢慢消失,揉了揉額,翻身從她身上下來,仰在了她的外側。
「阿玄,你莫生氣,孤之所以不叫你知道,乃是不想讓你太過操勞……」
他側過身,伸手搭在她的肩膀,將她身子攏入了胸膛之中。
「孤領大軍出戰不久,國都便接二連三出事,無已不是大事。叔父全都告訴孤了。地震后你撫恤災民,四處奔波,安定人心,好容易安撫下人心,又出了周季一黨的宮變之事。內憂患不斷,外有敵軍壓境,你已為孤做了許多的事,太為難你了……」
他靠過來,深深地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孤這頭疾真的無性命大礙,孤知道。孤亦知道,你若是知曉了,必定會趕來此處。孤不想再叫你為孤奔波掛心,孤自己能忍,真的。等打完仗,回去了再告訴你,叫你再替孤好好看看,也是一樣。」
他凝視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溫柔,充滿了歉疚和感激之色。
阿玄想起方才方才剛進來時看到的一幕,心忽然軟的一塌糊塗,伸臂將他緊緊地抱住,一動不動,半晌,幽幽地道:「你平日精的叫人恨不得咬你一口肉下來,怎的這回如此糊塗?既再犯了頭疾,就該立刻叫我知道。我寧可再多奔波十倍,百倍,也不想你出半點意外。萬一你若是有個不好……」
她猝然打住,把自己的臉埋在了他的胸膛里,抱他抱的更緊。
庚敖托起她埋在自己胸膛里的臉龐,凝視著她微微含著水光的一雙眼眸,胸膛里的五臟六腑彷彿被一種看不到的力量緊緊地扭結在了一起,結成一團,而一種令他感到快樂無比的幸福之感,慢慢地從中升起,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充滿四肢百骸。
「玄,阿玄……」
他喃喃地喚她,再次吻住了她的唇。
比起剛才那個熱烈的吻,此刻來自於他的親吻,除了纏綿,還是纏綿,漸漸地,兩人氣息變得潮熱,體溫也在急劇升高。
他的掌心貼著她衣下那具柔軟的身子,盡情地愛撫,就在他想要要進一步的時候,阿玄終於從火熱中清醒了過來,阻擋了他。
「玄,孤想你——」
他繼續和她纏綿著,含著她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地乞求。
阿玄鼻息紊亂,睫毛輕顫,終於捧住他的那張長滿了亂糟糟鬍子的臉,唇貼到他的耳畔,低低地道了一句。
庚敖一下愣住,起先彷彿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猛地睜大眼睛:「阿玄你方才說,你有孕了?」
阿玄臉龐緋紅,艷若桃李,咬唇,輕輕點頭:「應當是了。」
庚敖頓時欣喜若狂,在她臉上胡亂親了幾下,隨即哈哈大笑:「孤要做父親了!孤真的要做父親了!」
他聲音嚷的甚是響亮,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聽起來格外入耳。
阿玄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輕些,莫叫人聽到了!」
庚敖笑吟吟地望著她,張嘴,慢慢地**了她的幾根手指,親吻著,雙眸閃閃發亮:「怕甚,君夫人有喜,當賀!明日孤便傳令,全營添肉!」
……
這一夜,阿玄便宿在了庚敖的大帳之中,在那張並不十分寬敞的臨時所用的行軍床上,兩人抱著對方,彼此親吻,相互愛撫,輕聲說著悄悄話,倦了睡著,再醒來,再親吻,再說悄悄話……
兩人分開好幾個月了,今夜如此相逢,睡在一起體膚相觸,他難免被她勾出內火,卻因她有孕,不敢要她,起先只忍著,後來阿玄見他忍的辛苦,主動幫他紓解了一回,隨後相擁而眠,終於倦極,睡了過去。
四更,正是一枕黑甜的時分,阿玄被遠處傳來的營房報更之聲給吵醒了,睜開眼睛。
周圍昏黑一片,她周身卻暖洋洋的,鼻息里充滿了身畔那個男人的味道。
身在軍營,大小陣仗不斷,他的衣體之上,自然不可能如在王宮中那樣好聞。
在他身上,阿玄彷彿聞到了淡淡的汗味、馬匹味、血的鐵鏽味……都不是能讓人感到愉悅的味道,但此刻,在她的感覺,卻滿滿全是令她安心無比的屬於他的男性氣息。
她的心底里,生出一種脈脈的滿足之感,往他懷中靠的更緊了些,剛動了下,感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下自己的後背,知他原來還醒著,微微一怔,低聲道:「你怎還醒著?」
庚敖往上抱她,將她抱的和自己齊平高,親吻她的嘴,放開后,低聲道:「孤睡不著。」
阿玄抱住了他,和他額頭相抵,閉目柔聲道:「你在想什麼?」
他沉默著。
阿玄等了片刻,始終不見他開口,微涼的鼻尖輕輕蹭了蹭他的面頰:「怎的了?你有心事?」
「阿玄,最近有一天晚上,孤做夢,夢到了那頭從前被我殺死的鹿。孤醒來后,便在想,孤的頭疾或許就是因為它的緣故,孤記得當時,孤因意外,曾吞過一口它的血,隨後便開始頭疼……」
阿玄一怔,慢慢睜開眼睛。
「這頭疾發作起來,孤確實深受折磨,但你若以為,孤因此而恨惡於它,那便錯了。孤非但不惡,反而極是感激。倘若不是孤得了這頭疾,你便不會留在孤的身邊,孤更不可能娶到你做孤的妻……」
「孤有時突發奇想,只要這頭疾要不了孤的性命,孤願意一輩子都不好,只要每次頭疼之時,都有你在孤的身邊,心疼孤,孤便心滿意足了……」
阿玄忍住胸腔間慢慢泛出的那種和著甜蜜和酸楚的感覺,輕聲道:「別胡思亂想了。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頭疾。」
「阿玄,孤今日真的歡喜,極是歡喜。方才孤句句話都是真,能娶你為妻,實是孤之幸!」
昏暗中,阿玄聽到身邊的男人又輕笑了一聲,彷彿想到了什麼事情,將她摟的更緊,附耳道:「之前你為孤騙取你的感激方答應嫁孤一事惱我,可是阿玄,你便是惱,孤也要說,倘若再來一次,孤還是會那樣做。孤從前得罪你太多,不如此,如何才能哄的你甘心嫁孤?只要你成了孤的人,哪怕心硬如石,孤遲早亦會捂熱你。」
阿玄原本被他那番表白給弄的既甜蜜又傷感,此刻聽他又說出這種話,果然是無賴照舊,順手扯了一下他的鬍鬚,哼了一聲:「明日把臉拾掇乾淨,否則不要親我了。扎人。」
庚敖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捉住她,湊過來強行要親她,阿玄躲避,脖子卻被他刺的發癢,低聲吃吃笑著,終還是被他擒住了,兩人一道縮在了被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