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次日,穆營之中傳開消息:君夫人到了軍營,國君下令犒賞全軍,並將與君夫人一道閱視兵容,以激勵將士繼續奮勇作戰。
眾將士雖身在關外,但前些時候國中發生的一系列變亂卻無人不曉,知正是在君夫人和宰夫買的共同主持之下,國中大局才得以穩定,當日宰夫謄送各地的那篇君夫人用以撫民闢謠的述言,也早隨公文抄送至了關外的軍營,將士閱知,無不動容,本就對這位君夫人心懷敬意,沒想到國都方平不久,她竟就不辭迢迢,奔赴關外親自來到軍營看望眾人,全軍便似炸開了鍋,群情激揚,等到國君和君夫人現身之時,將士精神抖擻,身著戰甲,手執兵戈,整齊列隊,十數萬人齊齊所發的歡呼之聲,猶如雷鳴,聲波震動山谷,連數十裡外的晉營也被驚動,軍士不安,紛紛議論。
媯頤很快就從探子口中得知穆營發出如此動靜的緣由,一語不發,沉默了許久。
如今他的心裡,不是沒有後悔,為當日自己倉促間做出的那個撤兵返晉先行自救的決定。
其實就算是在當時,他也明白,除了立刻返回晉國自救這一條路,他也可以先行與王師一道先打完對楚的那一仗。
當時他並非沒有猶豫過,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先行自救。
他承擔不起因為延遲回國而可能導致的令自己被徹底排除出晉國權力中心的後果,哪怕這種風險很小,他也不能去冒。
他所經歷過的關乎世子之位的波折,令他認定,無論什麼,都比不上權力實實在在被握在自己掌心中來的叫人踏實,只要他能牢牢掌握住晉,其餘的一切,都能慢慢圖謀,即便得罪周室,也是在所不惜。
唯一的遺憾,或許便是那個她了。
當時做出那個決定之後,他便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或許他將再也沒有機會能夠真正獲得她的心了,這令他想起來便感到痛苦,但他沒有選擇,他承擔不起那樣的後果。
如今他終於將整個晉國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而她,應當是出於報恩目的,也嫁入了穆國,成為庚敖的君夫人。
查德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也曾痛苦,甚至後悔不已,但他很快還是振作了起來。
他必須要佔控曲地,如此,不但可以為晉打通南下之道,更重要的是,從此就能將穆國死死禁錮於西華關內,打掉庚敖想要東出將勢力探入中原的勃勃野心。
晉穆從前曾為友鄰,但從今往後,他與庚敖已經勢不兩立。
就在數月之前,他經過精心籌備,傾舉國之力出兵,雙方戰於曲不久,他便聽聞穆國先是國都地震,再遭楚人侵襲,繼而周季作亂。短短數月之中,變故竟接踵而來。
他原本以為這是上天對他和晉國的偏袒,國內變亂,不信庚敖分寸不亂——正也是借著這個契機,他曾一鼓作氣,在那段時間內奪下了柏谷,初嘗復仇勝利的快意之感,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穆國那些內亂很快便波瀾不興了,數日之前,一場大戰過後,柏谷又被庚敖奪回,不但如此,今日竟連她來趕赴到了戰場,方才那陣驚動了晉營的來自對面的震天之聲,便是她與庚敖同閱軍容之時將士所發。
媯頤立於高崗之巔,遙望數十裡外穆人軍營的方向,一動不動。
他自然看不到那邊,更看不到她。
但他知道,穆營就在那裡,她也在那裡。
……
探子回報,晉營正厲兵秣馬,看起來似乎將會有一場大的動作。
憑著多年以來在戰場上磨鍊出來的近乎直覺的靈敏嗅覺,庚敖亦感覺到了最後一場大戰到來前的如同山雨欲來的凝重氣息。
他親自先送阿玄回西華關,囑守將護好君夫人的安全,又吩咐春好生照顧阿玄,讓阿玄在此處安心等著自己,隨後匆匆離去。
數日之後,果然,晉重整旗鼓,以傾巢之力,向著柏谷再次發動攻擊。
這一場鏖戰,從清早到日暮,因夜暫歇,次日繼續。
媯頤在發動最後攻擊之前,雖也以高官厚祿激勵將士,言明斬獲一穆人頭顱者,便可記為軍功,斬殺越多,軍功越大,但臨戰之時,對陣渾然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穆國將士,鏖戰一天一夜之後,面對猶如鐵陣一般的穆國士卒,晉人意志終於還是垮塌了下去,乃至潰不成軍,軍士回頭往晉國所在的北方潰逃而去,沿途丟滿輜重和盔甲。
在庚敖繼位國君之前,晉穆雖命為友鄰,但晉倚仗勢大,加上覬覦曲地,最近數十年間,一直沒有停下將勢力範圍漸漸向穆逼近的腳步,如今曲地之北,毗鄰穆國東北方向的大片土地,都被歸入晉國所有。
庚敖帶領士兵北上追擊,乘著勝勢,一口氣追擊出去數百裡外,不過短短小半個月,以摧枯拉朽之勢,一口氣奪下了六座城池,其中就包括從前在汭水之野時,媯頤曾許諾過的定、刑二邑。
晉人之勢,百年以來,首次徹底地被驅離了穆國東境,從此以後,星輝交替,強弱對置,晉一蹶而不振,媯頤曾經的躊躇滿志,經此一戰,註定折戟沉沙,空留余恨。
這日,庚敖攻下最後一個城池,媯頤遣使到來,表示願意將這毗鄰穆國的六座城池奉上,請停戰。
軍中的許多將士,鬥志依舊昂揚,紛紛陳情,求請國君允許大軍繼續北上,直到攻下晉國國都,滅晉以穆取代。
庚敖已得到消息,媯頤先前見前方戰事一敗塗地,他再難掌控,逃回國都后,雖遣使求和,但同時並未停止動作,集合了剩餘兵力,又向全地晉人宣揚穆人殘暴,以激發民情,同時在國都附近布列嚴陣,以抵禦極有可能就要攻來的穆國大軍。
「將軍如何看?」庚敖問祝叔彌。
祝叔彌立刻道:「晉侯雖遣使談和,然國都卻堅壁清野,顯見戰心不死,談和不過只是拖延時日。以臣之見,當趁軍心鼓舞之際,一鼓作氣,攻下晉都,如此方能徹底打掉晉之士氣,叫晉人從此聞穆之名便為之膽寒!」
「攻下之後呢?如何處置?」庚敖未動聲色。
祝叔彌略一遲疑,又道:「並晉入穆,從此天下再無晉之名,此為一法。然即便屠盡媯氏公族,晉立國迄今,卻已有數百年之久,地域廣大,民基數眾多,扶者亦眾,人皆以晉人自居,倘若強行併入,恐埋禍患。君上如今已掌控晉國南下要道,猶如扼喉,即便容晉國留存,他想再起勢,也是難如登天,而我穆國正中興方始,宜立威天下,宣我國威,故以臣之見,待破了晉都,滅掉晉人志氣之後,若晉人臣服於我穆國,便可休兵。」
「君上之雄圖霸業,宜徐圖之,待蓄勢已滿,一切便水到渠成。」
最後,祝叔彌又補了一句。
庚敖面露詫色,盯了祝叔彌一眼,笑了:「看不出來,祝將軍平日沉默寡言,此事卻考慮甚遠。」
祝叔彌忙道:「君上謬讚!此並非末將之言。乃前些時日末將送君夫人至軍營時,路上與夫人敘話,偶聽夫人所言。」
庚敖再次笑了:「君夫人之想,與孤果然不謀而合……」
他停住,面上笑意消失:「將晉使驅走!發令下去,今日犒賞軍士,明日一早,出兵直搗晉都!」
他微微扭了扭唇角,露出一絲帶了點惡意的冷笑:「媯頤屢次得罪於孤,孤豈能輕易放過了他。待攻破晉都,孤要媯頤再讓六座城池,納貢於穆,永世臣服,若有反悔,孤縱然不親自領兵入晉,亦不會叫他坐穩國君之位!」
祝叔彌領命而去,庚敖長長伸了個懶腰,忽然想了起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離上次他親自將她送回關內避戰,眨眼又過去了將近一個月,他忙於戰事,便疏於打理自己,臉上好似又冒出了寸許的鬍鬚。
對她思念的緊,恨不得明日便休戰趕回去見她了。只是須得記得,回去之前,定要先把臉容修好,免得又遭她嫌棄。
再見她時,她的肚子會不會已經大了些?
庚敖想的出神之際,忽此時,聽外面隱隱傳來一陣嘈雜聲,似是有人吵嚷,便著隨扈出去探聽,沒片刻,隨扈入內,說一個名叫成甘的人方才跑到城門之外,起先在那裡徘徊,落入守軍眼中,見他行動鬼祟,便將他捉住綁了,他又掙扎抗拒,說自己是穆國君夫人的親娘舅,來此是要面見穆侯,有重要事情相告,守軍便將他帶入。
庚敖略感意外,沉吟了下,叫帶他來,自己入座,沒片刻,看見成甘果然被兩個彪兵持著入內,看他神態,似是對所受的待遇很是不滿,朝前左右張望,一眼看到庚敖,面露喜色,待要上前,卻被人抓住左右臂膀,氣道:「我乃成甘!君夫人的親娘舅!穆侯前回到洛邑,便是我接待的!」
庚敖微笑,叫人放開他,成甘氣惱地撣了撣衣袖,這才重露笑臉,到庚敖面前行禮。
庚敖請他入座,耐著性子聽他對自己吹噓了片刻,道:「此地為凶地,小宗伯怎突然現身於此?既來見孤,想必有事,直言無妨。」
成甘方才吹捧庚敖之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此刻聽庚敖如此發問,一時又頓住了。
原來周王病至不能自理,洛邑的朝事,如今慢慢皆由王子躍代領。躍對成甘一向不喜,十分冷落。息后也知這個弟弟從前便是靠著逢迎周王才身居高位,只是從前她自己一直病著,無心與朝堂之事,如今身體漸好,躍又慢慢親掌國事,每逢成甘來尋自己哭訴,自然站在兒子一方,起先還勸他多以大局為重,後來次數多了,便避而不見,成甘在周地位一落千丈,前些時日便離開洛邑去投奔媯頤。
媯頤倒是沒嫌他,非但如此,對他還很是客氣,封他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此次晉穆大戰,他原本滿心盼著晉國大勝,如此,自己往後不但能繼續在晉國為官,有朝一日借著齊翚之力,說不定還能繼續做著復國之夢,沒想到媯頤一敗塗地,他思前想後,冒著兵凶跑到這裡,實際是想改投庚敖。
他吞吞吐吐說明了來意,最後道:「息后乃我親姊,君夫人亦叫我一聲阿舅,我一向便將穆侯視為己親,此次大戰,我一早就料到晉人必敗無疑,本早就想改投穆侯,奈何被媯頤強留,前幾日終於叫我逃了出來,九死一生,方至穆侯跟前。經此一次,穆侯威滿天下,又有何人敢與穆侯比肩?
他說完了話,見對面的庚敖看著自己,神色平淡,不辨喜怒,心裡一時沒底,正忐忑著,忽聽他問:「聽聞你有重要之事要告我,何事?」
成甘忙起身,小步到了他近旁,附耳低聲道:「我來,正是有事要告。實不相瞞,媯頤疑心前次王師伐楚失利,乃是穆侯你與鄭人合謀所致。他對君夫人依舊懷有妄念,原本謀算我以探親之名來見君夫人,將此事告知君夫人,以離間穆侯與君夫人,他好從中漁利。我一向將穆侯視為己親,怎肯受他擺布?故輾轉逃離,九死一生,今日終於得見穆侯,遂將此事相告。穆侯放心,我只盼穆侯與君夫人百年好合,決計不會在君夫人面前吐露半字!」
庚敖慢慢轉頭,盯著成甘,一語不發。
成甘原本有些得意,心想他定會感激自己,不想他這反應,卻是出乎意料,被他看得漸漸心裡發毛,臉上笑容退去,遲疑了下,試探道:「穆侯何故如此看我?」
「這便是你所謂之重要事?」
庚敖問了一句。
「是!穆侯你要當心小人,免得中了離間!」成甘一臉義憤。
庚敖忽然放聲大笑,笑的前仰後合,在成甘錯愕的目光注視下,道:「多謝小宗伯九死一生冒險前來相告!孤甚是感激,然小宗伯如蛟鵬出世,孤之廟堂,水淺天低,恐容藏不下,小宗伯還請另尋高就之所!」
哈哈大笑聲中,他按劍而起,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
阿玄在西華關等了庚敖兩個月了。
又是一年春至,西華關附近的野地里,冰雪漸漸消融,昨夜一場小雨過後,今早起來,遠遠看去,遠處地平之上,已然開始冒出一片淡淡的新綠草嫩之色。
最近這個月,她脫衣已經漸漸顯腹了。腹中孩兒非常乖巧,除了每天早上起來偶有嘔感,她也更愛睡覺之外,剩餘時間,阿玄便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她人雖在關內,但從庚敖離開后,幾乎每天,都能從守將那裡得到關於前方的消息。
晉人不敵穆之勇士,潰不成軍……
國君領軍,一口氣攻下了六邑……
國君驅走晉侯派來的求和使者,攻破晉都,晉侯媯頤和全部公族大夫被俘,迫於形勢,向庚敖呈上降書,承諾割地納貢,永不反悔……
最令阿玄感到歡喜的,便是庚敖如今已經領軍行在了回關的路上。
按照行程,或許最快三天之後,她便能見到夫君的面了。
雖然還有數日他才能回,但阿玄對他的思念,已是一天天堆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這日黃昏,她用過晏食,照習慣,在春和幾個隨扈的陪伴之下外出散步,不知不覺,行至西華關前。
夕陽慢慢沉下山頭,金色的光芒,完全地籠罩了她面前的這座關隘。立於關下,仰頭而望,暮色中爬滿青苔和藤蘿的這座古老關隘顯得愈發雄壯沉渾,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障安插在了山峰之間,為穆人牢牢把守著東邊的大門。
守將遠遠看到君夫人的身影,急忙跑來向她問好。
阿玄望了眼關隘之頂,微笑道:「我可上去?」
「自然!君夫人當心便是!」守將忙道。
阿玄點頭,春忙扶住她。
阿玄足踏腳下那彷彿鏤印著刀劍和歲月痕迹的巨大青色石階,一級一級慢慢攀登而上,最後登頂來到關樓,立於城牆的垛口,朝著遠處前方眺望。
這是她第一次登上西華關的關樓。
夕陽剛剛沉下山頭,關山之外,遠山蒼莽,長川蜿蜒其中,猶如玉帶盤旋,頭頂暮色,正迅速壓攏而下,天空呈現一片最後的蒼茫青紫,視線盡頭的遠方,歸鳥爭相振翅入林,獵獵風起,雲端之下,若有聲聲龍吟鶴唳……
入目之景,其磅礴、其壯麗,令人渾然生出一種天地悠悠,萬物芻狗之感。
阿玄心潮激蕩之時,小腹忽然微微一動,仿似身體中正孕育的那孩子也感應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在用他的方式應和著母親。
阿玄抬手,輕輕按在小腹上。
春見狀,略微緊張,忙道:「君夫人可是乏了?天亦要黑了,還是早些回去歇了。君上三日後便可回了。」
阿玄一笑,點了點頭,再次眺望了一眼從關口延伸而出的那條馳道。
它筆直朝前,宛如劈開莽林的一支利劍,伸向那不可知的遙遠遠方。
三天之後,庚敖便會回了。
阿玄最後看了一眼消失在遠方的馳道,慢慢轉身,正要下去,忽然,她的視線定住了。
就在馳道盡頭那片交織著暮色的樹影之中,忽然出來了一個黑點。
起先它真的只是一個黑點,但很快,漸漸變大,躍入眼帘,竟是一匹快馬,那匹馬如風馳電掣,沿著馳道往關門方向急速而來,越來越大,亦越來越清晰。
每日都有訊報以快馬送至關隘,守將起先以為是送信之人,阿玄卻定住了身形,睜大眼睛,望著馳道之上那一抹穿破濃重暮色正朝城門疾馳而來的身影。
突然,她睜大眼睛,目中顯出不敢置信之色,而馬背之上的那人彷彿也看到了她在遠在關樓之上的那道身影,坐於馬上抬頭,朝她一笑。
縱然因為距離太遠,暮色太濃,彼此並不能捕捉到對方的目光,但就在那一刻,阿玄彷彿感應到了那馬上之人的笑容,眼中迅速綻出了欣喜的光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面龐亦湧上了熱潮,轉身便往下而去。
那匹快馬如同閃電,轉眼便到了關門之前,守將正要俯身向下喊話問明身份,卻見那人勒住了馬,一把摘下頭鍪。
「開門!」
戰馬發出的嘶鳴中,這一聲猶如振聾發聵,守將一愣,終於認出馬上之人便是國君庚敖,大喜,一邊大呼君上,一邊高聲命人大開關門。
關卒開啟兩扇關門。在大門開啟之時所發出的沉重吱呀聲中,一騎快馬,轉眼便沖入關門。
阿玄才下了沒幾步,便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關樓的那道石階之下。
庚敖正邁步登上石階。
阿玄停住了腳步。
庚敖一口氣登上了數丈高的石階,停在她的下一級台階之上,朝她伸出雙手。
「孤回了。」
他微微仰臉,凝視著上方的她,輕聲道。
兩個月不見,他竟又成了鬍子拉渣的模樣,整個人從頭到腳,風塵僕僕,卻笑容滿面,雙目更是炯炯。
他便如此朝自己伸出了雙手。
阿玄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下一刻,人亦依偎入了他的懷裡,庚敖一把抱住,將她緊緊地摟入懷中。
「孤想你想的受不住了。你可有想孤?」
他親吻她散發著馨香的鬢髮,親吻她柔軟細嫩的耳垂,最後將唇壓在她的耳畔,喃喃地問。
阿玄臉龐通紅,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聲:「我……也想你……」
在為了避嫌不得已躲到角落裡的守將和士卒們那瞪的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的注目之中,國君將他的君夫人一把抱了起來,快步下了關樓,腳步輕快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