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離別
關關跟著燕行天來到岳淵的居處。
關關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這個大園子里是什麼人,外面有人守著,他不敢出去,不過每日都有人送飯來,菜樣是他沒有見過的精緻。他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送菜來的奴婢姐姐長得很漂亮,不愛言語,只告訴關關自家的主上是神威侯李檀,叫他留神,不要衝撞了主子。關關嚇了一身冷汗,連聲跟姐姐道謝,不敢相信幫助他們的竟然是一個侯爺。
在房間里好幾日,關關才得幸叫燕行雲拎出門來,說是岳淵要見他。他還記得那日燕行雲殺人的模樣,顫顫巍巍,燕行天說什麼他都答應著,不敢有半分違逆。
岳淵看見跟在燕行天的關關,驚喜喊道:「關關!」
直至看到熟人,關關才醒過神,也不管燕行天,連忙跑到床邊去:「岳淵!」
燕行天打聲招呼就退下了,讓兩個小孩子待一起頑。岳淵讓關關跟他一起到床上,兩人對膝而坐。岳淵問他:「你去哪兒了?」
關關說:「我就在西邊的院子里。岳淵,這裡的人你都認識么?我聽恩公說,你是他老師的兒子...原來你爹是官老爺。」
岳淵搖頭否認:「我不認得。我爹也不是官老爺...」
「那他怎麼會成為神威侯的老師?」
「神威侯?」岳淵驚了驚眼睛,「神威侯是誰?」
關關問:「是李恩公啊!他沒同你說?」
岳淵說:「沒有。」想了想,岳淵又得意起來,兀自嘟囔著說:「我爹真厲害,居然是侯爺的老師。」
關關默了一會兒,同岳淵躺到一邊,倚著軟軟的靠枕,望著繡花床頂,嘆氣道:「那你以後就要享福了。」
關關想到自己剛剛跟在燕行雲身後,差點走迷了路,又說:「你知不知道,我見這裡下人穿得衣裳,似乎都比韓爺穿得好,這個宅院不知道比韓爺的院子大多少。侯爺就是...連縣令都會怕、韓爺也怕的人,韓爺就是你口裡的地頭蛇,侯爺就是龍,飛在天上的龍。」
說到這裡,關關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岳淵,說:「還有,他不像韓爺那麼兇巴巴的,又那樣厲害!」
岳淵想起李檀執刀的模樣,一襲白袍如同神兵天降,李檀的容顏彷彿即在眼前,這般想著心中不禁湧上一股熱流。
兩個人躺了一會兒,岳淵問關關:「李檀說以後讓我跟著他,一直等到我爹來接我。那你呢?你以後想去哪裡?」
關關說:「我也不知道。」
岳淵想起關關的爹娘,關關是被他爹娘賣到黎州蘭城來的。
關關老家是在永州,當時他們家境苦寒,一家七口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他爹娘無奈之下只能將老幺關關賣到蘭城作奴。前些年關關的主人家死了,關關被趕了出來。他也沒有盤纏回家,索性就在蘭城乞討度日了。
岳淵說:「我求李檀,讓他將你送回永州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關關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定定看向岳淵:「真的?」
岳淵抿了抿唇,堅定地點頭:「恩。若他不應也沒關係,我找個書坊抄書,你去當個腳夫給人跑腿兒,等攢夠了盤纏,我就陪你一起回永州找你爹娘。等將你送回去,我再回來找我爹。」
關關笑了,對岳淵說:「謝謝你,岳淵。」
「我們是兄弟,不說這種話。」
晚上黎州下了半月的零星小雪終是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下人在前提著風燈引路,李檀執著紙傘,緩步走向岳淵的居處。
侍女小奴皆在門外候著了,小奴接過李檀手中的傘,替他收了,告訴李檀:「岳小公子和那個西苑的小公子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子累了,剛睡著不久。要不要讓奴才將他們喚醒?」
李檀走進去,輕著聲音問:「吃過飯了沒有?」
小奴回:「沒有。岳小公子說要等著您,所以還沒吃。」
床邊也守著個侍女在旁伺候,怕兩個小公子從床上擠下來。見李檀來,輕聲行禮。
李檀吩咐道:「傳膳罷,我與他們一同吃。叫燕兄好好招呼著兄弟們吃酒,既然離了京都,就不必像在京里那樣拘謹,叫他們敞開了肚子喝就行。」
「遵命。」
小奴喊侍女一同出去傳令去了。
李檀解了大氅搭在屏風上,走過去看看岳淵和關關,許是他身上還帶著屋外的雪寒,突如其來的涼氣將兩個人都驚醒了。
李檀趕忙退了一小步,見兩雙惺忪朦朧的小眼睛齊齊望向他,頓覺有些窘迫,說:「是我不好,身上涼。」
岳淵揉了揉眼睛,見模糊光影的李檀漸漸清晰起來,剛剛睡醒也不記得規矩,兀自嘟囔了一句:「嚇死我了,還以為之前都是自己在做夢呢。」
他覺得涼,以為自己又回到城隍廟了。
還是關關先反應過來,爬下床給李檀行禮,他不懂規矩,只知道磕頭。
李檀將他扶起來,問他:「不必多禮。」
關關怯怯地看著李檀。見這孩子有些怕人,李檀沒有同他再說更多的話,只叫他們起來用膳。
李檀坐得端,兩個小孩兒也坐得身桿板直,菜一道一道端上來,葷素得當,每樣菜就像精緻的擺件兒似的,光是看著就已垂涎三尺,可又叫人不捨得吃。
李檀先動筷,給岳淵和關關夾菜,兩個人像個撥浪鼓一樣搖著頭說「不用不用」,又點頭說「謝謝謝謝」,聽得李檀直想笑。
李檀說:「我們家沒這麼多規矩,不用拘著自己。」
岳淵拿起筷子,又放下,端著樣子說:「那吃飯的時候能說話么?」
李檀說:「我同你用膳,便是要聽你講話。你心裡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講。」
岳淵抿唇,猶疑再三,還是將關關的事告訴了李檀,並求他幫關關找到父母。不想李檀聽后想都不想就應下了,彷彿這是件極為簡單的事。
岳淵不敢相信:「你答應了?」
李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君子一諾千金。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幫關關找到爹娘,你不用擔心。」
關關又要給李檀磕頭道謝,李檀令他起來,說:「你待岳淵好,就是我欠了你的,送你回家不算甚麼。等明日,我就叫燕兄將你送回永州去。」
岳淵抓住李檀的手:「謝謝,謝謝你肯幫關關。」
李檀反握住岳淵的手:「以後不要再說道謝的話。」這是他應該做的,也是他欠岳淵的。
岳淵見他神色凝重嚴肅,不像在開玩笑,下意識說了句:「對不起。」
「還有這句。也不要說。」
他替岳淵再夾了幾口菜,催他快些吃,好好養身體,其餘的事,他都會幫岳淵處理好。
關關和岳淵這才敞開了吃,吃得肚子滾圓方才饜足。
食罷李檀說還有些文書要看,就令下人在岳淵房中伺候,半夜裡又冒雪趕回書房了。
兩個孩子正開心,等李檀出去又跑到床上說話。
岳淵瞥見屏風上的大氅,心想應該是李檀落下的,趕忙抱起來給他送去,正和折回來的李檀撞個滿懷。
李檀驚著伸手將他抱住。
岳淵懷中還抱著大氅,整個兒全落進李檀的懷中,腦海里鼻子間充斥著他身上的味道。不似特意用過香,卻有絲絲淡雅的香氣,像是話本里的蘭草公子,讓人聞著很安心。
李檀將他扶正站穩,說:「外面冷,你還沒好透,小心別著涼。」
岳淵學他說話:「外面冷,你的衣服忘了,小心別著涼。」
李檀笑著接過大氅,將他往屋中推了推,說:「好。我記下了。走了。」
這下李檀是真得走了,岳淵在門口張望好一會兒,見他消失在廊口才回到房中。
明早關關就要走了,岳淵心裡為他開心,還是有些捨不得。兩個人躺在床上,誰也睡不著,說了半夜的話,後半夜全在哭。
岳淵見慣了生死離別,可每再遇見一次,便再多傷心一分,到後半夜又不想讓關關走,可挽留的話,他也說不出來。
迷迷糊糊地想著就入了睡,直至清晨的時候,下人們進來喚關關起身去梳洗,跟燕行天上路。
窸窸窣窣間,岳淵也醒了,可他閉著眼裝睡,關關喊了他幾聲,他也不醒。
關關想跟他道別,見岳淵睡得熟,自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索性一走了之罷了。
關關小聲說:「等以後有機會,我就再來找你。岳淵,我走了啊。」
岳淵皺皺眉,將頭轉到里側,聽著關關叫下人帶出去,眼淚啪啪地往下掉,不一會兒就濡濕了一小片枕頭。
關關走了,屋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些下人,恭恭敬敬、半真半假下皆是疏離,叫他很不自在。
不知李檀最近在忙什麼,岳淵不常見到他。岳淵覺得難過,覺得陌生,覺得自己與此處格格不入,彷彿自己不屬於這裡。
他沒有熟悉的人,除了李檀。
每日喝了葯,窩在房間里透過窗看外頭黯淡的日光,覺得孤獨和寂寥從窗縫裡一點一點滲進來,包圍他,吞噬他。玉盤珍饈,他都食之乏味;錦衣玉宇,他都不覺有甚麼好。
還不如之前和關關在城隍廟的日子,雖然寒苦了些,但每天都能有說有笑的。
這天李檀難得來看他一次。李檀的肩上落了雪,入屋之後便叫暖和和的炭火融了,凝成水跡。岳淵高興,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走到李檀面前,才發覺他身上全是徹骨的寒氣。
李檀怕自己手冷,想要摸岳淵腦袋的手及時收了回去,說:「晚上吃過了?吃得什麼?」
岳淵見他披風下還穿著輕巧的盔甲,許是剛從外面回來,就急著來岳淵這裡了,未來得及換常服。李檀卸甲,吩咐兩個下人來抬出去清洗,他裡頭穿得單薄,不過入了屋也不算太冷。
岳淵答了他的問話,胡亂從床上卷棉被下來,擁到李檀面前:「你冷吧?」
李檀見他乖巧懂事,忽覺心頭像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掃過,感覺奇異又溫暖。
他將棉被和岳淵一併抱到床上去,說:「那麼麻煩做甚?咱們就到床上說會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