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恣意
李檀讓岳淵睡裡頭,輕拍著他的肩哄他睡覺,聲音像是趟過熱水的酒,溫得醉人:「這幾日都在做什麼?」
岳淵閉著眼睛,培養睡意,答李檀的話:「喝葯。」
「恩。」李檀也閉上眼睛,聽他說話,「還做什麼了?」
「房裡有些書,還能看,我能認得許多字,不過還有許多...認不得。」
李檀含笑望著岳淵,問:「想學嗎?」岳淵恩了聲。李檀說:「不如以後我教你習字。等回了京都,再將你送到書院,隨其他孩子一同學課。」
岳淵驚喜地睜開眼:「真的!?」
「閉上眼睛。」
岳淵乖乖閉上眼睛。李檀輕拍著他的胳膊:「我不騙你。」
岳淵說:「你不是有好多事情要做么?你會在黎州呆多久?」
「無非是一些...」李檀沒再提,笑了笑,說,「罷了,不必讓你知道。以後就會清閑下來,你想學字,就可以來找我。」
岳淵睜開眼睛望向李檀,從被窩裡伸出手指來捏住李檀的衣襟,說:「你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你不是說我有什麼心事都能告訴你么?難道你有什麼心事不能告訴我?」
李檀叫岳淵問住,愣了半晌。
岳淵說:「是因為關乎人命么?我聞見你身上有血腥味。」
李檀僵了一下,往後縮了縮,不想岳淵卻將他的衣襟拽得死死的,倒讓李檀無法往後退。李檀解釋道:「是我疏忽了,你不用怕,下次...」
「李檀。」
岳淵喚住他,認認真真一字一句道:「我不怕。」
李檀僵硬的身體沉下來,岳淵看他強撐著的精神漸漸松下來,眉目間有著岳淵不曾見到的疲倦。李檀嘆了口氣,說:「阿淵,有人要害你,我留在黎州也是為了料理這些事。」
岳淵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為什麼要害我?是誰,是韓爺嗎?」
李檀搖搖頭:「不是他。」
「那是誰?」
李檀將他往懷裡攬了攬,說:「這些事,我還不想告訴你,徒讓你煩惱。等你長大些,我再告訴你,好不好?」近乎商量的語氣,一點都不像下人口中的神威侯。
李檀不願說,岳淵也不再追問,就說:「那...那這些日,你都是在為這件事奔波么?那些血,也是那些要害我的人的?」
李檀點頭算作應答。
岳淵怔愣片刻,多日來從窗縫裡透出來的孤獨和寂寥一下就全消失得乾乾淨淨。
原來李檀是為了他...
他能好好在這個別業里養傷,都是有李檀護著;外頭下著那麼凝重的雪,李檀被凍得手腳冰涼,來回奔波,都是因為他。
岳淵一把抱住李檀,就像多年前抱住岳懷敬一樣,腦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說:「謝謝。」
李檀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止嚇到,又覺得這孩子端得赤真,心中歡喜:「不是說不準說這句的么?」
岳淵不認,又道:「謝謝你,李檀。」
李檀哭笑不得,不再斥他,只將岳淵鐵鑄的小雞爪子往外掰了掰,說:「好了,這成何體統?勒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岳淵摟得更緊:「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啦。」
※
李檀答應岳淵要教他寫字,可書房當中沒有稱心的筆墨紙硯。李檀便提議帶岳淵去外面走走,替他挑一套合意的文房四寶。
岳淵開心得像只小鳥,嘰嘰啾啾恨不得直接飛出去。他那般活潑好動,近日在園子里養傷,都快將他悶成燒雞了。
岳淵出門就如脫韁的野狗,撒了歡兒地跑,李檀好說歹說才將他按在轎子里,說離東市比較遠,坐轎子省腳力,讓岳淵留著力氣到東市裡頑。
岳淵自然聽話。
岳淵好奇地掀開帘子看,見李檀的別業是在蘭城當中,偏是偏了點,但出行也算方便。岳淵家在蘭城郊外,他經常隨父親來城中買酒,對蘭城也算熟悉,可他從未聽說這裡還有個侯爺家的別業。
岳淵問李檀,李檀才解釋道:「剛買下的。怕你去了京都又念家,以後再回來看看,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岳淵一臉的不可置信。李檀沒再說,笑著摸摸他的頭:「別想那麼多了。」
岳淵正兒八經地說:「我會報答你的。」
李檀失笑:「我想著這樣做就能叫你開心,便就做了,沒甚麼好計較的。」
「我不是開玩笑。」岳淵板起臉來,認真地望向李檀,「李檀,我說真的。」
李檀見他動起氣來,小臉嚴肅得不行,不覺生氣,只覺有些滑稽荒唐,半真半假地應了聲「好」。岳淵也不管李檀作真作假,反正他自己當了真。
轎子抬得穩穩噹噹,行至東市只耗了幾盞茶的時間。
李檀和岳淵正說著話,轎子猛地震了一下,岳淵不防,往身後倒去。李檀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他的頭,將他往懷中一帶,怕他撞到腦袋。
這邊剛穩住,外頭就已吵了起來。先是李檀這邊的轎夫:「不長眼了!大白天,瞎眼看不見路么!還敢使勁往臉面上撞,知不知道裡面坐得是甚麼人物!」
李檀輕蹙了下眉頭。對方的轎夫也吆喝起來:「往你臉面上撞?那也是你不懂的讓路!我管你裡面坐得是甚麼人物,我們東家急著趕路,還不快讓開!」
「你們東家?你們東家算什麼東西!」
「東西?這裡頭坐著的是大名鼎鼎的韓繼榮韓大爺!我看你們才瞎了眼!你知不知道你腳下的路都是韓爺鋪的?甭說你轎子里的人,任誰到了韓爺面前,是虎你給卧著,是龍你給盤著!還不快讓開!」
給李檀抬轎子的腳夫也是隨他從京都來的,在京都,就是王公貴族見了神威侯也是恭恭敬敬的,他們哪裡見過這麼連奴才都這麼橫的主?簡直就是橫行霸道!
幾人正要與他們爭執,就聽李檀淡淡地吩咐一句:「那就停下讓一讓罷。」
轎夫聽了憋了一肚子火,但也不敢違背李檀的命令,瞪了對方一眼,氣哼哼地將轎子移到一側去了。
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不想對方轎子中的人面色不改地說了句:「給我打!」
說罷,他左右八個轎夫一涌衝上來,將李檀轎圍的轎夫按在地上揍起來。
李檀神色一凜,岳淵看得都心驚了一下,他還沒見過李檀這樣令人不寒而慄的神情。
李檀拍拍岳淵的肩似乎在示意他不要怕,自己掀帘子走出去,喝了聲:「住手。」
也不知是真被他的氣度懾住了不成,那些人聽他這一句話,手下真真停住了。
韓繼榮也從轎子中下來,他肥頭碩耳,大腹便便,一雙老鼠似的眼睛散發著精明的光,乍看上去是個福相,就是眉宇間帶著凶氣,看上去很不好親近。
韓繼榮大冷天手中還拿著摺扇,裝模作樣地給李檀拘了個禮:「這位爺,您手下的人不懂規矩,我就替您教訓教訓。」
他抬眼見這人生得芝蘭玉樹,卓雅不凡,袖下露出的半截手指似乎比玉都要玲瓏。
他向來喜好美色,近些年尤愛男娼,蘭城中最漂亮清秀的小倌曾叫他沉迷多時,但若與眼前這人比起來,卻連地上的爛泥都不如。
一時之間,他只覺喉嚨躁動,身上起了些熱意。他放輕語氣,頗有些哄他的意味:「省得他們不識好歹,給公子你惹更多的麻煩」
李檀笑,卻笑得森森然:「奴才們不懂事,別與他們計較。路也讓給了你,再糾纏下去,恐怕不好。」
韓繼榮見他笑,那一雙眼睛黑得滲人,好似能將人困在黑夜裡似的。他突然間心驚肉跳起來。
岳淵這時悄悄地探出個小腦袋出來張望,兩個轎子本就離得近,岳淵歪歪頭就看見與李檀相對的韓繼榮,又見韓繼榮轎子後面跟上來一個人,竟是翰墨書坊的掌柜。
岳淵正看他,書坊掌柜扭過頭來正與他打了個對眼,岳淵大驚地猛縮到轎子當中去。
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偏偏撞上韓爺的轎子!?這下可好,他與那掌柜的見過面,說不定那書坊掌柜就認出他來了。
書坊掌柜正覺得那孩子眼熟,轉眼看見對面的李檀,一想可不就是那天來書坊的客人么!
因為這人,韓繼榮折了不少手下,就連著他最倚重的劍客,在韓繼榮面前自斷一臂,卻死活不肯說出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只再三告誡韓繼榮萬萬不要再招惹此人。
韓繼榮白白丟了人和財,這幾日正恨得牙根兒痒痒。掌柜的一直尋思著如何將功補過,誰成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罪魁禍首,今日叫他逮了個正著!
書坊掌柜上前在韓繼榮耳邊說清道明。
韓繼榮眯了眯眼,一聲令下就讓左右把李檀和岳淵活捉回來。
李檀目色一沉,揚聲道:「誰敢?」
韓繼榮一摺紙扇:「敢在我面前都敢這麼橫,你們還不教他點兒做人的道理么?」
千軍相圍,李檀都能殺出條血路來,如今面對幾個家養的奴才,連叫他活動筋骨都不夠。
衝過來的拳頭不及李檀躲得速度,落空之後,只見李檀彎臂伸推,看似簡單的動作卻蘊著十足十的力量,霎時間就將那人擊出,連著砸到他身後一併湧上來的人。
再看時,李檀已經回身站定,伸出右掌來,掌刃對向韓繼榮,彷彿下一刻就能取其性命一般。
韓繼榮沒想到他竟這般厲害,一時驚懼萬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冒出來,對著地上的奴才踹了一腳:「還不快起來!」
他們從地上爬起來,眼見又要衝上來,也不知從哪處橫出一道長鞭出來,狠狠地抽到為首人的面門上,瞬間打爛了他一隻眼,疼得那人滾地哀嚎,吼得撕心裂肺,鮮血從指縫中汨汨流出。
韓繼榮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