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百零二章

人云亦云、偏聽偏信,他難道真的……也是這樣？

「岑羽。」

岑羽回神時,正見傅舜華在叫他，岑羽退後的步子一頓。他忘了此時在屋頂上,腳下退後的步子也是下意識為之，此時一個不穩，腳下踩空了塊碎瓦,身體失衡瞬間向後倒去。

岑羽還來不及說話,眼前便見人影一花，手臂驟然被握緊，岑羽下意識反手抓住,風聲和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暗香飄進鼻間。

岑羽呼吸一滯,這獨特的味道年少時在夢中也曾縈繞過。從來都是岑羽向他伸出手去,卻未曾那人向他伸過手來。疏忽間，岑羽的耳畔卻響起了他自己的聲音——

「你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么？」

「你忘了你的孩兒差點怎麼死的么？」

「你又忘了曾經的你是怎麼死的么？」

是誤會？這說明他們之間從未信任過彼此。這些誤會讓人經受的痛苦,這世間恐怕不會有人願意再嘗一遍。

岑羽緊緊抓住傅舜華的衣袖,傅舜華急促間叫道：「岑羽！」

岑羽回神。

傅舜華緊緊盯住他，岑羽開口還未說話,他便覺得心口已經用刀劃開了一道口子。

岑羽道，「傅爺,你走吧。」

劃開的口子里，鮮血汩汩地往下冒。

「公子！」

岑羽退開，正要飛身回到房裡,卻被身後一道熟悉的人聲叫住,「公子等等！」

岑羽回頭,眼邊發紅，來人見了一頓，接著道，「公子想走，可否等我說完再走？」時溫生怕他張口拒絕一樣，很快問：「公子還記得白天那個啞巴嗎？」

風過來，鼻頭上突如其來的那股酸澀感褪去，岑羽開口時還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鼻音，「怎麼？」

「公子。」時溫抿了抿唇，「我在您跟丟啞巴之後，跟蹤了啞巴一天。我跟蹤他到了世外村西南方位的林子里，在個偏僻的山坳里發現了一個村子，村子里都是些手腳不健全的人。這些人生活環境惡劣，幾乎都沒有良好的自理能力，也沒有吃的穿的住的。我問他們是不是世外村的人，他們聽到世外村這三個字時全都跟發了瘋一樣。這些瞎了、瘸了、不會說話的人，統統都不是世外村的人。有個人寫字告訴我來到這個村子里的人聽話的都活得好好的，不聽話的全被砍了手腳，丟在了亂葬崗。他們這些人全都想回回不來，想出出不去。」

時溫眼眶也跟著發紅，「公子，對不起。但是公子這次，我們爺和我們真的都沒騙您。」

傅舜華望著岑羽，生怕從岑羽臉上錯過任何一個神情。他此生錯過太多，辜負太多，也傷了太多。他從少時起便天經地義自大地以為，自己的存在本身對岑羽來說或許就是快樂本身。直到現在，他發現他錯了，他其實是岑羽這一生痛苦的來源。

岑羽問：「那個地方在哪？」

傅舜華一頓。

「公子？您信了？」

岑羽抬眸間，神情恢復清明，無關愛恨，「帶我去。」

夜間起行其實本身有些不便，但好在幾人會武功又有馬匹，因此行進不算太困難。時讓和時溫手上各執火把，一路向西南方的林子駛去。

山中鳥獸已入眠，唯獨蟲鳴喈喈，還有山風拂過擦著樹木偶爾發出一兩聲響動。這一片荒林白日便顯得陰森，到了夜間，不消說更顯得陰森可怖。比起世外村的凡人煙火氣，這裡倒真有些鬼氣。

馬兒跑到這一代便不自覺地放慢了步伐，岑羽摸了摸身下的馬，卻見這馬不知怎麼的，沒了剛才的闖勁，有些退縮的模樣。

忽而，旁邊又伸過來一隻馬腦袋。傅舜華伸手在岑羽的馬頭上安撫地摸了兩下，這馬像是回了魂兒，岑羽微微出神，兩人目光相對，岑羽又撇開頭，此時胯｜下馬馬兒又提提踏踏地繼續往前。

傅舜華放慢了速度跟在岑羽後邊，不再貿然上前，他放眼四周，道，「跟緊，別散了。」

大約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四人四馬跟著時溫先前做過的標記一路找，終於，時溫發出一聲驚嘆：「是這兒！」他身為影衛，擅長跟蹤標記，但晚上尋找畢竟不利，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還靠著點兒運氣。

四人撥開眼前的枝葉，便是漆黑的景象，既無人聲也無燈火，巧的是原先樹林里的蟲鳴也消失了，只剩一片死寂沉沉。

今晚星月昏暗，時溫、時讓執著火把往前一探，借著昏昏的火光，岑羽隱約看到不遠有一處時溫描述過的茅屋。屋子低矮，草料稀疏，像是無人居住。

就在這時，有什麼黑影在岑羽眼前一閃而過。三人登時一驚，傅舜華握住刀柄，不動聲色地側過身把岑羽護在身後。

岑羽奇怪，他剛剛看到的是……

還沒來得及細想，幾人便聽一陣極快的窸窣聲由遠及近，左前方又快速地閃了一下。草叢中，隱隱約約一團小小的黑影，一對綠幽幽的眼珠子一閃而過，消失不見。

這下時讓也看見了，后脊梁骨登時發毛，小聲問：「阿溫，你帶我們來的是什麼地方？」

剛這東西時溫也瞧見了，這麼小一團，那麼一雙眼珠子，他白天可沒見著：「我……」

簌簌——撲簌簌——

「在那兒！」岑羽突然出聲，豈料他這聲剛出，就見迎面一物直衝而來！岑羽登時一個轉身，險險避開。孰知岑羽快，那活物比他還快！說時遲那時快，岑羽一個轉身，也不見它折返，卻從斜刺里直衝而來，直取岑羽！

岑羽還沒來得及避開，只聽鏘地一聲，一柄彎刀從天而降，將個偷襲的東西擋了個正著。那東西似乎直接撞在了傅舜華的彎刀上，聽聲音有些悶，不像是什麼銳利的暗器之類。

時溫時讓手中的火把揮來舞去也沒照見這東西，現下主子將這東西抓到了，聽聲音莫不是某種小獸？

時溫還沒將火把湊近，傅舜華就把這「東西」從地上拎起來，岑羽借著火光把傅舜華手裡的「東西」看清。

只見著這小東西手腳裸露在外，指甲還挺長，渾身黑漆漆的。它頭上一團烏黑，身子一小團縮在一起，被一頭亂髮蓋住，頭髮下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珠子卻透了出來，直勾勾地盯住岑羽，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地直叫喚。

岑羽一驚，手腳微微發冷，卻不是因為被這小東西嚇到，而是因為這不是什麼動物，是人，是個小孩！

「你……」

岑羽想伸手過去以示安撫，熟知這小孩齜牙咧嘴對岑羽此舉充滿著危機感與攻擊性。

傅舜華拎著的手略往後一退，免得這小孩咬到岑羽。傅舜華眉頭皺起，與此同時，就見這個原本毫無生機的山坳忽地亮起一陣火光。傅舜華和岑羽回過頭去，就見他們的四周圍了不少人，這些人或「站」或「坐」，無一不面孔暗淡，死寂沉沉，他們四人站在這裡，彷彿誤入一片死地。時溫之前說過，這些人當中，不聽話的就被砍了手腳，丟在了亂葬崗，所以才會有這些或站或坐的姿勢？岑羽不禁脊背發寒。

傅舜華開了口：「你們是什麼人？」

圍觀他們的人們互相對視一眼，並不出聲。

傅舜華皺著眉頭問：「你們……是不是我大陵的子民？」

岑羽一頓，看向傅舜華，傅舜華揚聲又問了一遍：「你們是不是那些不服從南越國的差遣，被斷手斷腳的大陵子民？」

傅舜華這句話有如空中一道驚雷，震得在場幾人皆回不過神。

這完全超出岑羽的預料，但此情此景已經讓他沒法像先前一樣看待世外村，他原本以為這個地方淳樸熱情、安逸富足。但現在看來這祥和的背後卻蒙上了一層難以捉摸的濃霧。而傅舜華這句話，不禁讓人浮想聯翩。如果這些人是大陵的百姓，那麼世外村裡的人們呢？又是什麼人？這又不禁不讓人懷疑，難道世外村的一派祥和安逸……是一出假象？那麼……余小年他們呢？

可在場卻無人回答傅舜華的疑問，這時卻聽一塊石頭滾落的聲音，一顆拳頭大的石頭不偏不倚正滾到傅舜華的腳邊。傅舜華抬眸，他的目光帶著天生的威嚴和鋒芒，哪怕穿著黑衣也掩不住一身氣勢。被他看住的人正是剛才朝傅舜華扔石頭的人，這一眼過去，那人獃滯的面色有了一絲變化，似乎有些閃爍，不敢直面傅舜華。

傅舜華看看那些一聲不吭的人們，只見這些人從剛才見到他們起，眼中就不曾有過一分善意，他們或許都像時溫說的被割去舌頭不會說話，但人的眼睛不會騙人。

他們似乎都在盯著傅舜華手中拎住的小傢伙。傅舜華瞭然，把小傢伙放下來，小傢伙登時像逃出囚籠的小獸，就聽呲溜一聲，他竟然手腳並用地爬到那群人身邊，躲在一個成年男人的身後。那男人伸手把跑回來的孩子護住，獃滯迷茫的眼神忽而有了兩分神采，看傅舜華的眼神多了兩分探尋的意味。

傅舜華則皺著眉頭看那小孩的舉止，他又側頭看岑羽，卻見岑羽此時也注意到了這小孩的異常，只見岑羽的眉頭皺得更深，目色中有幾分不忍。

傅舜華一隻手朝岑羽的手伸過去，只不過半道又頓住，默默收了回來。

傅舜華轉而對那些人道：「我是大陵的凌王，你們如果有冤屈可以跟我說，我能讓你們回家。」

不知是聽到了「回家」這兩個字眼，還是因為凌王聲名在外，當傅舜華說完這麼一句，這個常年苟活在這個偏僻亂葬崗中的人們，不禁有了一絲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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