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七十四章
第二日巳時,江寒雪備好馬車,車上一應衣物、吃的用的皆備。除此以外,再備一輛馬車,專門用來坐人。江寒雪自己則決定騎馬。
岑羽上馬車,身邊有阿茗照顧。馬車邊護著六人,這六人是江寒雪親自雇來的武夫。
沈言君還活著,並且從岑臨淵被貶之日起,沈言君就一直守在嶺南。江寒雪要帶岑羽去的地方,正是嶺南。
嶺南之地,離皇城相當之遠,馬車行路快則一月,慢則一兩月。此去路途遙遠,艱險不定,必得多雇幾個可靠的人跟著。江寒雪已經寫好了書信呈遞皇上,信中委婉,但事實是他要跟岑羽一起走。
岑羽跟阿茗上了馬車,江寒雪同樣也跨馬而上。卻在這時,身後傳來馬匹踏地之聲。
「江大人!江大人!」
但見個身穿鎧甲的兵士手揮一道詔書而來。
「江大人。」那人在馬上朝他道,「皇上急詔!」
江寒雪微微一怔,接過詔書,「皇上?」
皇上不是還在離宮?狩獵大典前前後後加起來,怎麼也得七天。
「是。」那人道,「御駕已從離宮返回宮裡,塞北失守,皇上詔諸位大人進宮議事。」
「塞北失守……」江寒雪驀然一驚,飛快地往詔書上一掃,這才確認,江寒雪頓了頓,他想著便覺不妙,「塞北豈會失守?!」
那邊岑羽聽見動靜撩開車簾,一臉訝異地望著江寒雪。
江寒雪急迫對岑羽道,「幼賢,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他調轉馬頭,朝皇宮的方向去,又囑咐岑羽,「你在家中等我,等我處理完這事回來。」
岑羽剛才在馬車上也是聽到一聲「塞北失守」,直覺不妙,眉頭微微一皺道,「你先去,這事要緊。」
江寒雪哎一聲,轉身策馬而去。
卻不知江寒雪離去時,岑羽在馬車上默念兩聲「塞北」,他無意中瞥一眼馬頭,眼睫一顫,眼前就現出個千軍萬馬的場景。這場景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而在這萬千黑衣鐵甲中,唯獨一身紅披銀甲脫穎而出。血紅披風在風中獵獵飛揚,為這肅殺之景添上了艷烈的一筆。
那身穿紅披風的人坐在駿馬之上,一雙俊美鳳目掃向他馬下站立的兵將,漠然不語,又掃向夾道送別的百姓,一雙眼睛似乎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後落在個鮮衣華服的少年身上。
岑羽驀地一怔。
正見那個鮮衣少年極為敏銳,雖幾乎要被人海淹沒,他卻非常及時地捕捉到了這道目光。又或者說,這個鮮衣少年其實從一開始就在等著馬上的人看過來。但今時不同往日,他不再以看似輕浮的態度待人,只見他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笑意,嘴唇張張合合,似乎說了一句話。
而那馬上之人看了似乎微愣,接著又飛快地掉轉目光,不與那個不知說了什麼的少年對視。
軍隊開拔,步履整齊劃一,其聲如山挪移。領頭的血紅披風開口高唱——
「出身仕漢羽林郎,
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
縱死猶聞——
俠骨香。」
他身後兵將猶有感觸,不知不覺也跟著他高聲而唱,「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軍中意氣,震人心神。
他一走,披風獵獵,留下一角猩紅。
岑羽曾覺得那個人可能有那麼一點喜歡他,避開他、推開他是難言的羞赫,是彆扭的靦腆。
但他卻沒想到,那個人實際上就是如此憎惡他。
那個一身血紅披風縱馬出征的人是傅舜華,那個一身鮮衣低聲說著「待君歸」情話的人,是岑羽。
而如今的岑羽坐在馬車裡,時不時憶起當年,只覺可悲可笑。
他握了握拳頭。
心中只有幾個字:從此以往,再無瓜葛。
他阿爹沒了他爹,那麼就應該由他代替他爹還給沈言君一個完整的依靠。
塞北失守,一夜之間,大陵北境烽煙四起,百姓遇難,血流成河。烏邪帶著他的銳勇精兵,激流勇進,打得大陵戍守兵將死的死,傷的傷,大陵境線因此倒退十五里。
而偏偏這個看似魯莽的烏罕國,戰時下手狠厲、毫不留情,戰後卻撫恤安民、不劫不掠,攪得塞北生民不知道是該怕、該恨,還是該慶幸。
可傅舜英卻清楚得很,這個烏邪怕是要佔了塞北這塊地而行假意惺惺之舉,其人野心由此可見一斑。
傅舜英心思深沉,烏邪此番作為已經在他心中滾了兩滾,大抵王者相當,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烏邪此刻明明佔盡上風,居然還跟他提什麼條件。
要知道歷來條件,總要你來我往,彼此付出一點什麼,得到一點什麼,這才叫條件。
滿身狼狽的兵士從塞北快馬而歸,抖著手在殿中遞上一張羊皮紙,等他羊皮紙遞上,這人立馬身子一軟,癱倒在地,鮮血狼藉。朝廷百官紛紛驚呼,傅舜英眉頭一皺,手一招,殿門旁站立的侍衛立馬前來將人扛下去。
傅舜英道,「把人帶下去好好治傷,這條命給朕救回來。」
「是。」
皇帝下令,此人就是立了一功。往日能得聖恩,必叫人高看一眼,可這日朝廷諸臣卻沒了拉攏結交的心思,一個個心神都落在那張羊皮紙上。塞北失守,烏邪保那些活著的百姓一命,必不可能僅此而已,拿成千上萬條人命作為要挾才是最終目的。否則說句難聽的,他那麼勇猛,何不屠城?血洗也講究個策略。
豈知傅舜英將那沾了血跡的羊皮紙打開一瞧,又面色平靜地將它收起來。
殿中百官一個個望著傅舜英,都不知道那張羊皮紙上說的什麼,也想知道那張羊皮紙上說的什麼。不管平時是否拉幫結派,私下又是否結黨營私,在此國之危亡之際,矛頭必然一致對外。
「眾愛卿。」傅舜英開口,「烏邪說若要救塞北上萬生民,要麼將塞北之地拱手相讓,要麼就讓朕交出朕的三弟。」
傅舜英此話一出,下邊立時起了反應,眾臣子面面相覷,「將塞北拱手相讓?」
「想都別想!」
「交出凌王殿下?」
另一人接著發出疑問,「為何這個烏邪要找凌王殿下?」莫非有仇?
豈止有仇?簡直是殺妻之恨。烏邪心中惦記的那個沙瑪,是他年少上戰場的副手,更是他少年時就立下盟誓的婚約者。而他這個婚約者卻在五年前與大陵混戰時,被傅舜華斬於劍下。
為報此仇,烏邪醞釀了五年,也謀劃了整整五年。勾踐卧薪嘗膽,也大抵如此了。
而這些,文臣當中能知道個中緣由的幾乎沒有,只是武將當中,有幾個知道罷了。但如今這幾個武將也已經被撤職,現如今這緣由也成了個謎。
但傅舜華推究烏邪生年,想過去大概是他三弟十五從軍行時結下的仇怨。
這個三弟也未必不可以交出去。但,若他真把傅舜華交出去,其一,勢必會引得大陵上下人心惶惶,以為他一個皇帝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保不住,拿親兄弟的性命去換失守的塞北,何其狼狽。其二,他這個皇帝在天下面前,可就是個無情無義之人了。其三,交出傅舜華,誰能保證烏邪就此罷手?退兵?放人?不可能。是以這個條件看似簡單,反而很刁鑽,陷傅舜英於不義,又賺了傅舜華一條命,還可將塞北之地收入囊中。
這個烏邪,傅舜英俊目微眯,果真有點兒邪門。
「這、這可如何是好啊?」殿中老一輩的臣子開始憂愁,他們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最是見不得山河破碎、家國動蕩。可他們見傅舜英如此沉得住氣,加之前段時間皇上又被那位任貴妃迷惑心神……思來想去,越發憂愁。
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在朝廷百官各想計策之時,有兩道人影從殿外走了進來。這兩人身形幾乎一般高挑,行走時腳步也很穩健,只不過看過去一個精神還算好,一個則面色蒼白,神情冷漠。
只見那面色蒼白的道,「皇上,臣去。」只聽一道略微沙啞的聲音從殿門處傳來,議論中的眾臣子微微一頓,循聲望去。
一道紫衣朝服,一道絳紫勁裝。
傅舜華似不舒適,咳了一聲道,「烏邪既要找臣,那臣便去。」
朝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嘩然。
傅舜華又道,「臣去,便是履行他提出的條件。」塞北生民的命不說能保,至少也能拖延一點時間。
「但,臣不能一個人去。」
原因就是傅舜英已經想好的那些,一個背負無情無義的罵名,一個不得其法,烏邪得了傅舜華,屆時該搶搶該佔佔,傅舜英可不會白白吃這種虧。要麼,就讓棋子在被毀之前為他所用,這才有價值。
而傅舜華這回,就是來實現傅舜英眼中的價值。
「臣須精兵十餘萬。」傅舜華道,「要去,就要將烏罕打出塞北,退回老巢,不死也要打得他元氣大傷。」
傅舜英在座上望著論起戰事便滔滔不絕的傅舜華,想當年他這個三弟也是這幅模樣討得父皇喜歡。但那又怎樣?父皇也只是喜歡他這一點罷了。最終繼位的,不還是傅舜英自己?
出鞘的劍終究也只是一把劍罷了,少了那柄鞘,劍身鋒利,既會傷人也會傷己。而他傅舜英,才是有刃有鞘一把完整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