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梅園驚夢3
第二天厲安心起得很早,穿著完畢就跑去了梅園。
女孩疾跑起來猶如一陣輕風,風風火火的勢頭。路旁晨起練太極的戲班成員見了不由搖頭慨嘆:「年輕就是好啊。」
其他人紛紛附和。
小畢和丫頭的感情他們一路看著過來,兵荒馬亂世道當中不是兄妹勝似親生兄妹。
當年兩人一同入了戲班,說什麼也分不開兩人緊拽的小手。
「兩人抱緊不放,後來還是打了一頓,暈過去之後硬把人隔開。」說話間揮舞著關公大刀的男人舉起鋒利的刀刃一下子將砧板上西瓜劈開兩半,鮮紅色的汁液自刀口徐徐流出。
「給。」
西瓜瓣逐個分給在場人吃。
回想起當初,另一人搭話:「就是女娃太吵了,醒來說什麼也停不下來,一個勁砸東西,哭個不停啊……」
「後來是怎麼處理的?」
「後來呀,那個劉老三賞了女娃幾巴掌,差點沒把人打傻。」
眾人一陣唏噓。
「其實也挺可憐的,」某個人感嘆,「年紀那麼小就被拐來當……」另一人忽然拍了一下他肩背,那人突然反應過來虛虛道:「哈哈瞧我大清早說什麼胡說呢……」眼神閃爍不定。
他們的身後,領班劉三似笑非笑瞟著院子里閑坐聊天的人。
當劉三撇著肚子一步步走過來時,誰也不敢小覷他。畢竟是靠他,他們才有了活路。
見他們低頭狀,劉三低嗤一聲。
「這人吶,最重要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不然吶……吃虧在後頭。」
成員們面面相覷。
剛巧此時班長由外面進來,見此情形心裡清明——劉三肯定明裡暗裡打壓戲班子的人。
有時候一個團體里免不得唱白臉和□□臉的領頭,劉三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省卻了自己許多麻煩。再者劉三擁有的門道和人脈能使他們在本地混得開。
談判方面更是一絕。
「行了行了,都出去練功吧。」他擺擺手示意他們出去。等剩下他們兩人時,班長轉身氣重心長道:「差不多就行了,別打壓太過。現在戲班子成員折損多,好多人不願意來干這行,,能真正用得上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們過些天有筆大買賣,人不夠哪裡使得?」
劉三冷哼道:「缺人總比內訌來得好。你知道方才那些兔崽子議論什麼嗎?」指指梅園某個方向,「那小子當年被我們……」
班長面色一變。
「事情過去這麼久了,怎麼突然……」
「呵,怕是有人故意想藉此鬧事……蘭園鬧鬼的事你聽說了沒?」提及這個,劉三的面色陰陰沉沉,饒是班長都有點怕他。
他小心翼翼看了周圍一眼,「你覺得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
「不然呢?」劉三露出兇狠的眼神,笑起來面部肌肉一抖一抖,「我倒要瞧瞧是誰在搞鬼……」
……
厲安心前去找人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在房內。想及對方可能比她還要早起練功,女孩立即掉頭朝另一邊方向跑去。
同是戲班子學班,梅園和菊園大大不同。
菊園的男孩們練得是生角,男性粗礦的角色為主,故而師傅們沒有壓抑他們那份天性。梅園練旦角或青衣的男孩子們則不同,他們站在舞台上給觀眾展示的角色便是陰柔至極的女子。
花旦多扮演熱情活潑、明快潑辣的女性。青衣在旦行里占著最主要的位置,所以叫正旦,青衣一般扮演的都是端莊、嚴肅、正派的人物,大多數是賢妻良母或者舊社會的貞潔烈女之類的人物。
在唱念做打這些必修的基礎功中,最讓旦角小學徒們頭疼的便是蹺功,「蹺」是一種模仿纏足婦女的「三寸金蓮」而製成的、長約三寸的木製「假腳」。
開始練習踩蹺時,師傅會給學生拄兩根棍子,慢慢扶牆走;然後是平地一站一兩個鐘頭;等慢慢地能站穩了,就要練習站磚,站三角(三條腿的桌子),甚至站缸沿。
厲安心曾經見識過畢於封的蹺功,十分了得。當詢問秘訣時,畢於封嘆息:「哪有什麼訣竅,不過是勤加苦練。」少年回憶之際講述他練習的時候,站缸沿,一站最少兩三個鐘頭。兩腳先是由酸到麻,站到最後兩條腿直打哆嗦,最後漸漸失去知覺,解下蹺來還不能馬上休息,要立刻跑圓場,跑到恢復知覺為止。
基本功紮實了,才能開始綁著蹺練習手眼身法步。
「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
後來畢於封也學著謝師傅一樣,時常把這話掛在嘴邊,直到後來再也唱不動為止。
別的旦角學徒她不曾留意,只是當她發現了庭院中那個最角落的少年時,目光再也挪不開。
晨曦的沐光之下,少年身著一件單薄的白衣,髮帶纏綁於腦後。
舉手投足之間,眼生百媚,手重指划,身宜曲勢,步如跳蚤,輕似飛燕。
厲安心看呆了。
她不懂該怎麼形容這種美感,只知道自家哥哥非常非常好看。
怪不得能成為戲班裡最被看好的准學員。
練了好一會兒,直到出汗到一旁拿涼巾抹汗時少年才發現了如同兔子般露出兩隻眼睛瞪眼望他的少女。
撲哧一笑。
「阿心。」他一笑,宛若百花齊放。
於混淆了性別的年紀里,少年糅合了英氣及溫柔,化作綿綿細雨,獨獨滋潤了她一個。
「你再等一時半刻,我練完今天的份待會陪你說話。」
女孩點頭,發獃凝視他繼續搖身作唱。
畢於封生來就是吃這飯碗的人,不……應該說沒有他學不好的東西。若讓他去當個裁縫、賬房先生、甚至衙門的師爺也是毋庸置疑的。畢於封身上有著令人信服的氣場。
生而高貴。
而這般清灼的人卻流落至此。
刺出那最後一劍,少年反手抽劍回鞘。逆光中朝她一步步走來。
她突然脫口而出:「哥哥,教我唱旦角吧。」
畢於封一愣,奇道:「怎麼突然有此想法?」
女孩嘟嘴:「我想學的一直是花旦和青衣,怎奈師傅們一直不答應。」在旁人看來,女生唱旦角十分荒謬。「我不管,你教我。」
被她纏得無奈,少年終服軟並提出條件:「過幾天你們不是要進行第一次考核嗎,假若你以前十名的成績過了,我再來教你。」
「那行,一言為定。」怕他反悔,要和他拉勾勾。畢於封既好笑又沒轍。
「你呀,怎麼就不知道長大呢。」指尖輕點她眉心,後者突然間腦海里浮現片段回憶——半大的少年也是這麼點著她額頭,無奈說著……回憶沒有聲音,只有他的唇瓣在動。
他說什麼了?
另一個片段則是少女氣沖沖掀開一扇門,像只小獅子一樣撲向某人啃咬著,面上是她陌生的瘋狂和難以置信。
女孩被踢翻在地,一個燃油燈就這麼朝著女孩的臉面扔過去……
「啊,不要!」
畢於封突然被她嚇了一跳,女孩方才莫名發獃然後大喊一聲,手掩著面看不清情緒。
「阿心,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急了,作勢要掰開她的手。
「哥哥,若有人欺負我,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嗎?」哽咽的細微嗓音從掌心傳出,畢於封神色變幻想到什麼,「誰欺負你了?!」
鬆手之際,女孩淚光瞳瞳的模樣映入他眼帘。「哥哥,你會嗎?」
少年抿嘴,「會,誰欺負你我就幫你報復回去。」
「假若是猛虎堂的人呢?」
猛虎堂是地方一霸,專干收保護費的勾當。
他立即站起來。
從上而下俯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要走。
「你回來!」
女孩喊叫,「我開玩笑的。」
然而畢於封回身時,神色非常認真。
——厲安心終於明白他不會拒絕或無視自己的任何想法和請求。深度妹控症患者,唯一的藥引子是她。
匆匆趕上去抱住他,生怕他真的就這麼衝動砸人家場子尋仇:「我給你說假設而已,你知道什麼是假設嗎……」
少年撫摸她頭髮。
「對了哥哥,自從摔壞了腦子我的記憶就一直不好,我是從東院的牆子摔下來還是?」
「南牆,你是從南牆摔落。」
「哦。」
從梅園出來,方才還笑臉盈盈的女孩一下子收斂掉所有的表情。
畢於封在說謊。
這些日子她和幾個師傅及某些成員班子的閑聊不是白混的。
那些人說,她是貪戀外面,從北苑少人的石牆爬了出去。中途聽到狗吠受到驚嚇一路滾落撞傷腦袋。
而畢於封卻說是南牆?
當雙方的說法產生分歧時,必有一方在說謊話。
又或者,兩個解釋都是錯的。
頭顱的傷,另有隱情。
她沒告訴畢於封實話,斷斷續續回憶中那張臉,是領班張三。
原主當時的恨意不是假的。
張三做了什麼?
這些疑慮沒得到答案,另一件事在梅園引發巨大波瀾。
大牛死了。
男孩的屍體是在蘭園的枯井內被發現的。
掀開的井蓋旁邊,擱置著死去人的小碼布鞋。
某個經過蘭園的戲班成員不經意看見井蓋被打開,繼而留意到旁邊突兀擺放著的鞋子。
等人們好不容易打撈起男孩的屍身,那身子早在跌落井裡時就摔得多處骨折。
厲安心壯著膽子躲在畢於封背後瞄了一眼,男孩的身體如同破偶那般畸形詭異。眼珠子瞪得大大,死不瞑目。
畢於封不忍地抬手遮住她眼帘,「別看。」
那一晚,大牛遭遇了什麼?
大牛的意外身亡讓院子里的孩子尤其菊園的男孩個個感到害怕,不安的氛圍在他們之間蔓延。
即使班長主動解釋是大牛調皮玩時不小心摔了下去,而非之前蘭園鬧鬼的傳言作祟。
男孩們不信。
他們遠離著蘭園,即使白天也躲得遠遠。
厲安心發現,自己也被他們孤立了,暗暗對她指點著。因為大牛的死與她有關,那晚若不是為了赴約男孩豈會在深更半夜外出,而為什麼她沒去?
少年們是非價值觀還沒確立的時候,她就被所有孩子集體冷落著。
厲安心不信邪,口頭上答應畢於封不去,背地裡偷偷跑去蘭園那口古井附近探查。
聽說古井這邊的院落原本是官吏姨娘家的居所,後來姨媽懷孕生下的第一胎是個死胎,害怕失寵的姨媽命令接生婆把嬰兒扔到院子井裡,轉而到外面買一個新生嬰孩達到偷龍轉鳳的目的。
只是一個月後那名嬰孩不知為何夜裡突然氣盡,緊接著院子里伺候的下人每晚都能聽到嬰兒哭泣的聲音……
半年時間姨娘瘋了,趁著夫家外出數月,正房夫人命人將瘋掉的姨娘投入井中。
而後每月十七的日子,園裡的人夜晚偶爾會見到一個女人抱著嬰孩哼歌曲兒的身影……
這就是外面傳言蘭園鬧鬼的最初版本。
女孩注視著漆黑的周遭。
可能前陣子下過雨的原因,荒蕪院子里唯一的池塘盛滿了水。池底污泥很少,彎腰之際能清楚看見水中的倒影,一條尾指大小的鯉魚淺游其中。
女孩歪了歪首,魚尾勾起的波紋漸漸平息——然後她就看清了一張滿是橫肉的肥臉出現在她身後,是張三!
瞳孔一縮,來不及回身一股猛地力度按住她頭顱,將之死死按在池塘水中!
救命——
口鼻倒灌入大量的涼水,胸腔的氧氣逐漸流失……鋪天蓋地而來的窒息感。
她不想死!
哥哥!
驀然驚醒。
滿身冷汗扒著被窩,厲安心眸中藏不住的驚慌與懼怕。
獃滯的眼神朝外望去——偏房內靜悄悄,所有學徒躺床上沉睡。
她摸了把額角的虛汗,披了外衣下床。
解鈴還須繫鈴人。
庭院中異常安靜,彷彿那晚的聲響只是她的錯覺。
但她知道,自己的聽覺甚少出錯。
有一條近路可以從菊園更快抵達蘭園的某個小偏門——由厲安心偶然間發現。按照白天的熟悉方向,女孩一步步朝著那個困惑了她數日的園子走去。
心底總有一股莫名的衝動,指引著她一次次接近那個地方。
蘭園不乏君子蘭。
偏門側旁的匝道口就有一束等人高的蘭花。瞥見什麼發現的女孩停在花蕊前,從左側不易察覺的花莖連接處取下一抹紅色的絲帛條。
這是有人從這兒經過時,衣裳一角不經意被花莖撕扯遺留下來。
她想得入神。
黑暗中,一隻手逐漸靠近她的後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