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梅園驚夢4
冷風略過,厲安心下意識回頭就看見了——
「啊!」
嘴巴被捂住,女孩瞪大眼睛望著面前人,少年一襲卦衣披肩,月白色的單衣襯得神色有些清冷。
「阿心,你在這裡做什麼?」畢於封蹙眉看著少女單薄的衣著。
「我……」
「你想進去?」他挑眉,女孩的想法他向來清楚。
「阿心,你該回去了。」
「不……哥,我覺得阿牛的死不是那麼簡單。你看這是我方才在門帘蘭花旁撿到的衣碎……」她想方設法想說服他認同自己觀點。
畢於封卻認為她被嚇到了導致疑神疑鬼。
「我們就進去看一眼,好不好?」面對與妹妹一般無二的少女,他一口拒絕:「不行。」
「班長他們說過,不能進去蘭園,違者遭到處罰。」
「哥哥,你怎麼跟個小大人似的……」她氣惱,「我們不說,誰知道!」才十幾歲怎麼跟個老古董似的。
然而他不讓,自己也沒轍。
少女氣餒地低頭,從而看不見少年掩埋在夜色陰影下的嘴角挑起……
他當然知道阿牛的死不是意外。
只是,還不是時候讓阿心知曉。
「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阿心。」
布條被扯走,厲安心愣愣看著難得板起臉的大哥哥,後者用教誨的語氣:「你忘了過兩天有重要的考核嗎?」
少女眨眼,說真的她快忘了大半,心思早就不在那裡。
「好了,回去睡覺吧。」少年摟著她朝菊園小徑回去,順便一把按住少女猶想回頭的腦袋,「乖。」
「哥哥!」
推搡著女孩,於轉角處畢於封瞥了一眼那蘭園幽深深的地方,眼神晦暗。
待兩人走後,原本蘭園入口側小門旁,一截白色衣角無聲無息消失在角落。
……
或許是不合群緣故,練習班裡針對厲安心的現象時有時無。一開始嘲諷她不當做一回事,直到某天下午回到休憩的偏房時,打開門扉一桶冰水倒灌而下——
如若不是她身手敏捷,那麼這桶冰水的命中目標便是她無疑。
注視地上的水跡,掃視一圈周遭女生面無表情道:「誰幹的?」
屋裡面那些群聚一堆的小孩或嘲諷或倔強或輕蔑的表情。有幾個要好的想說些什麼被旁的攔了回去。
「我再問一遍,誰幹的?」
沒有人回答。
「很好,你們都有份是吧?」
「殺人犯!」
孩子堆里,突然有人罵道。
瞬間一靜,似感染般許多人不約而同跟著謾罵:「一定是你殺了大牛,我們替大牛報仇!」
「殺人犯,滾齣戲班子!」
「臭不要臉,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們待在一塊……」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跟一群小孩子講理:「你們說我是殺人犯,有什麼證據嗎?沒有證據給老娘TMD滾!」
「可是,大牛失蹤那晚是你約他過去的……」
「你神經啊!」女生翻白眼,「是他約我又不是我約他,再說我本就沒有答應赴約,誰知道他怎麼著了!」
「不管,反正就是你的錯!」
得了,她現在算是看得出來咋回事。
班裡少數人慫恿著大部分人敵視她,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兩天後的考核嗎?
剛想揮手驅散他們,就見其中一個光頭的孩子拿著她床兜里藏著的一條小手帕,得意說道:「殺人犯的東西,臟死了!」火柴點燃著。
下一刻身體裡面屬於原主那股憤怒感立即佔據了主導意識——
那是原主非常珍惜的小手帕啊,畢於封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光頭男孩嬉笑著和旁人展示手裡點燃的東西,隨即就被撲來的人影給撞翻到牆角,「哎呦!」頭部、身體隨之而來是兇狠的拳頭和踢打。
其他男孩獃滯看著女孩像只發瘋的野熊狂揍小光頭。反應過來后便是紛紛上前拉開兩人,然後跟著被女孩給連著揍了。
偏房內成了混戰的中心,扯著扯著其他人打了起來。
騷動很快引起了師傅們的注意。等他們趕至現場時,房裡傢具和牆邊張貼的圖紙被毀於一旦。
「住手!」
數分鐘后——
菊園戲班的學員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站到一排,低著頭不敢看師傅們的表情。
林師傅拿著竹棍不停走動,「誰先動手?」
眾人面面相覷,然後統一將膽怯的目光投向中間唯一的女孩。林師傅瞭然:「安心,你先打的人?」
小光頭突然嚷道:「師傅,就是她打的我!」
女孩聞言嘖一聲,冷笑:「再吵就把你打傻信不信?」
女孩兇殘的樣子歷歷在目,然而有師傅在壯膽的光頭娃愣是告狀:「我啥也沒她就上來揍我……」
「我看你是皮厚了……」
「住口!」老師傅一聲喝,四下無聲。
嚴厲的目光掃向在場每一個小孩,「你們都有錯,全部加罰每天多操練三個小時!」孩子們一片哀嚎。
「還有你。」指名道姓女孩站出來。「罪魁禍首,給我出來。」
左邊是小光頭得意的小眼神,女孩面無表情走出隊列。站在空曠的位置,頭頂上是老師傅們不贊同的神色。
「既然是你先動的手,就必須承擔起首要的責任。」
「跪下!」
女孩跪在地,肩背挺直。
林師傅大手一揚,那馬鞭重重甩落至女孩背部,「啪——」彷彿連空氣也隨之凝結。
「啪——」
「啪——」
「啪——」
力道十足的馬鞭甩打在背,背肩后的衣裳逐漸見紅,滲出微微血色。
疼痛之下女孩面容扭曲,卻硬是緊咬下唇不發出一點求饒聲。
圍觀的男孩們忍不住低垂著頭,視線聚焦於地面,耳畔卻傳入馬鞭揮打的聲響。
十下、十五下、二十下……
無數冷汗自她額上浮現,滴落至乾燥的地面。她聞到了自己背後的血腥味了……
二十五下、三十下……
女孩身體搖搖欲墜,就在馬鞭再次甩打之際,一隻手抓住了鞭子末尾。
感覺到馬鞭沒再落下的疼痛,女孩微微側首,從而看見了那個人——匆忙趕至的少年微喘著氣,單手握著馬鞭一段和師傅對峙。
「哥哥?」
女孩虛弱的低喚令少年側頭,微笑安撫:「沒事的,阿心。」
——就是這個笑容,從小到大庇護了她無數的危難時刻。
然而,她有哥哥保護,誰來保護他?
時至今日,厲安心才認識細思這個問題——為什麼畢於封在戲班子里如此特殊?除卻才華方面肯定有著別的原因。
「小畢,你幹什麼?!」見此,林師傅面色不愉瞪著他,「這丫頭做錯事,作為教導師傅懲罰她,你來作甚麼?」
少年平時與人和善,素來一副溫和的樣子。然而一旦涉及到厲安心的事情就化作另一張面孔,他眼神黝黑望著林師傅,後者莫名產生一股不寒而慄之感。
可下一刻少年跪下了。
「你、你做什麼?」
「師傅,我替阿心領罰。」
林師傅噎住,和那邊幾位同僚相視一眼,皆搖頭。
只得喝令:「好,剩下二十下,不多不少。你且忍住。」說著手中馬鞭換個方向朝少年甩去。
「啪!」
「哥哥!」
女孩撲過去抱住他腰身,馬鞭打在兩人身上。
「你做什麼?!」
印象里第一次見到面前少年對自己動怒的模樣,可無論他說啥,女孩就是不放手。
「阿心,你走開,誰讓你替我擋了?!」
「這分明是我的懲罰!」厲安心振振有詞。
「你……」
那廂他倆爭執,這廂林師傅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可他要殺雞儆猴給這群學徒看,教會他們什麼是規矩。於是狠下心繼續揚手揮鞭。
「啪——」
「啊!」
少年一把抱住面前女孩,將她緊緊藏於自己懷中。被動承受著背後的鞭打。
庭院中的人看著這對相互擁抱的孩童,心情無比複雜。
一時之間,無人吱聲。
只有那揮落的馬鞭嗖嗖作響。
「五十!」
話畢,少年身體一歪,險些栽倒地上。額上冒汗的少年沖他們頷首,「林師傅,沒什麼事我帶阿心回梅園敷藥。」
「唉,去吧。」林師傅疲倦揮揮手,不住搖頭。
他們看著少年小心翼翼不觸及女孩背部的情況下抱起她,腳步微滯一個足印一個足印慢慢離開菊園大院。
……
「嘶,哥你輕點。」被觸及傷處的女孩呼痛。
畢於封手裡動作一頓,繼而更加輕柔,嘴裡卻挖苦道:「怎的,挨打的時候不是挺嘴硬的嗎?」
一旦生氣,少年表情變得嘲諷和冷意。
厲安心有點怕這樣的他,故而不作聲。
他低頭幫她敷藥酒,包紮繃帶。一開始厲安心要些抗拒的小彆扭,畢竟男女有別。然而自己這個身體根本沒有□□發育象徵存在,就是平平無奇的孩童一個。
被脫下衣服時,女孩一臉面癱。
興許她就是發育慢?
「好了。」隨著身後話畢,少年替她披上衣裳。
她轉身,畢於封拿著藥酒擱回案桌,桌上燈燭的燈影將少年後背的影子映襯得無比高大,讓人安心。
「哥,那你的傷呢?」
他啾她一眼,扯嘴角:「方才不是還說男女授受不親嗎,怎麼?要幫我擦藥?」女孩連點頭。
「不用了,待會兒我自個兒擦點傷葯就行,我是男孩皮厚肉糙,比不得你們女孩子嬌嫩。」
過會兒他重新坐回床旁,「告訴哥,你為什麼打架?我認識的阿心,向來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小姑娘。」
厲安心面色一紅,恰巧她就是不喜歡講理的人。
「小光頭偷了我藏在床底下的手帕,那是你以前送我的生日禮物……」雖說當時那股憤怒出自原主,但厲安心同樣不喜有人擅自偷拿自己的東西。故而出手教訓了小光頭一下,同時震懾菊園男班的孩子,令他們認為自己不是善茬。
女孩一句話,讓畢於封臉色陰轉晴。
……這是他從小看管到大的女孩啊。
這份被重視的心情讓他嘴角情不自禁地咧開,「傻丫頭。」
「可是手帕被那個小光頭燒沒了……」她氣惱鎚頭,早知道當時下手再重點讓對方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那丫就是個徒有外表的貨。
「手帕沒了不要緊,今年你的生辰我再給你送份更大的賀禮。」少年摸摸她的頭,看著後者眼神恢復亮晶晶,不由莞笑。
「阿心你要加油,你忘了這次考核及格了,我承諾的那件事嗎。」
——教會她唱旦角戲。
女孩即時來勁了,拍胸口:「放心,前十名絕對有我的份。」
「不,」他笑眯眯,「鑒於你這次闖禍的前科,條件翻倍——前三名。」
院子里傳出女孩的哀嚎聲和少年的朗笑聲。
……
兩日後的考核。
考慮到年紀的問題,師傅考的是基本功。
如畢於封預料那般,武戲占份最多。
基本功四功五法,四功是唱念做打,五法是手眼身法步。除此之外,假若能展示點學會皮毛的水袖功、甩髮功、髯口功等之類的藝技就更好了。
其中「打」是傳統武術的舞蹈化,用以表現戰鬥生活或特定的生活情景:如跌跤、掙扎、暈厥等。凡用古代兵器刀鎗劍戟等對打或獨舞的,稱「把子功」﹔在毯子上翻滾跌扑的﹐稱「毯子功」,還有成套的連續性的武功技術,如「起霸」、「走邊」、「趟馬」等,一般用來渲染戰鬥氣氛和英武人物的精神面貌。
按照畢於封教導那般,文戲唱畢的厲安心在武器架那邊選了把劍。扔掉劍鞘,只穿著一件素衣戲服的女孩站在院子中央,眼尖只盯著一尺之外的劍尖。
須臾突然揮劍刺下,於眾人嚇了一跳中轉了個華麗的劍花,復翻轉躍跳——腦中回想起現世紅遍大江南北經典版武俠劇某雕俠侶中男女主二人對練的招式。
逐一展示。
舞劍生花、曲中有直。
女孩步履輕柔,身姿靈動。與普通的男孩子相比別有一番新奇。
待鞠躬完畢看見師傅們的眼神后她便知自己這番給眾人帶來的驚艷。
好吧,這只是一次投機取巧,勝在新穎。
轉身吐著小舌頭的女孩在下一個考核者上場時偷偷離開了大別院。
菊園進行考核同時,梅園也在進行選拔。
未及園內,就聞見一陣悅耳的嗓曲傳來——「紫禁城……永樂大鐘千古鳴……」
唱曲人的聲音溫柔、嬌美、清脆、婉轉,夾著一點點似有似無的呢喃般的吳語。轉的一看,可不就是畢於封嗎?
梅園這邊人比菊園的人多,且戲班所有成員皆到齊,包括班長和領班劉三。
眾人認真觀看台上人的表演,舞台旁眾多戲師的伴奏讓人意識到這不是普通一場考核。
——若今日正式通過選拔,畢於封就將是戲班子的正式成員。不久可登台演出了。
畢於封雖未成年,仍可先演著劇目里打雜兼跑龍套的角色。而後慢慢積累經驗,遇上賞識的班長和領班從而首登主演。
近來畢於封身體愈發出挑,介於一種男性的英氣與女性的柔和。
但現實里,齣戲的畢於封卻是如假包換的男人。
那唱嗓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厲安心倚在牆角聽得入神。
直到滿堂的掌聲喝彩聲把她震醒,跟著鼓掌。
畢於封躬身道謝,抬首之際一眼就瞧見了遠處朝自己擠眉弄眼、傻氣揮手的小女孩,復低首用冗長衣擺遮住自己嘴邊快控制不住的笑容——那個女孩,就是自己心向光明的唯一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