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終章

60.終章

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夏日明媚的陽光里,河床里的卵石潔白光滑,泥巴牆圍成的院子和杉木作成的屋子沿著河岸排開,坐落在一座高峰山腳下。

河邊規則大小不一的卵石和著細沙,一邊河水輕輕蕩漾在卵石上,另一邊青青草地長在濕潤的泥土中延綿直上。

發須皆白的老者背手緩步走在河邊的青草上,一步一步踩著烈陽下午里的自己身前地面的影子,就是怎麼也追趕不上。

沿著河邊一路往前走,有孩童光著屁股,一群群在河邊洗澡。你追我趕,玩著水中遊戲,還有三五個,站在岸邊草坪上往玩跳水。一個渾身曬的黑溜溜的男孩,赤條著身子,像一根泥鰍,一個撲水就扎進了青青河水中,一聲水擊震動悅耳,水花四濺,河面盪開了一圈圈漣漪。

老者看著嘴角帶笑,他悠閑輕步,慢悠悠而上。循著腦中的記憶,他走到了河邊坎上的一家小木屋的邊上。

木屋已經破舊不堪,牆壁腳下已經開始爬滿了青苔,到處都是斑駁的影子。圍著屋子的牆院也是高低不一,有的地方垮了一塊,又添了新的泥石。

他站在屋邊的小路上,他站在小路上的一顆大樹下,他遠遠望著那間小屋,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他想起多年以前兩道身影在此的一幕幕,他站在樹下獨自熱淚盈眶。

她在裡面嗎?她還好嗎?

院門被打開,他靜靜望著。

一個老婦人穿著灰色布衣,挽著銀灰的髮絲,端著一個木盆,拉上了門,她沒有看向這邊,而是直徑向著他對面的方向而去。

看著那道依舊瘦小的背影,樹下的人伸手捏了眉心,揉了酸澀的老眼,手裡一把熱淚。

他跟在她後面,一路跟到河邊。

她在河邊洗衣服,很專註。

他就站在河邊離她不遠也不近的地方看著她。

她還是一樣,她的眉目不曾改變,還是那樣溫柔,她看著還是那樣柔弱,讓他心憐。縱使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在他眼裡,她依舊和以前一樣,一樣美麗。

河對岸跑來一個光著屁股的六歲小男孩。他濺起一路水花跑到了老婆婆面前,在她面前蹲下身,揚起一張純真的笑臉。

「楊娃子,你又跑來擋著婆婆作什麼?」老婆婆張口,細柔的嗓音透著些沙啞,就像那經歷了多年風吹雨打的枯樹,枝幹上透著被風雨腐蝕的千瘡百孔。

小孩子依舊揚著笑臉,嬉笑道:「柳婆婆,那邊有個老爺爺一直在看著你耶!~」

小孩的聲音里透著好奇,柳月向著周圍看去,視線最後落定在身側一邊的人影身上。

烈陽刺眼,他背光而立,柳月早些年就眼睛不好了。陰雨天瞧不清事物,烈陽下也瞧不清事物。她是一點也瞧不清那是誰。

她又回首問小孩。

「是誰啊?哪家的爺爺?又是來找你們誰回去的?」

小孩子搖了搖頭,「我不認識,沒見過。」

柳月再次抬眼望去,依舊是那抹身影,站的不是很筆直,有些佝了身子。

「你問問他唄!」小孩在旁道。

「你找哪個?」柳月當真就開口對著那身影問著。

他在烈陽下緩緩走近,小孩子見了笑著連忙跑了開。又去了河對岸與同伴們戲水玩耍。

他走到她身前,蹲了下來。

這麼近,這麼明亮,柳月終於看清了來人,她那不再透亮而是渾濁的雙眼裡波光閃動。

她的腦海里記著的還是他曾經的模樣,而眼前的出現的人,她從未想過,但卻一眼就能認出來他。

二人相視默然無聲,彷彿多年前那段期間那般。

然後他們一起回了家,他幫她端著木盆。她在院中曬著衣服,他在一旁給她遞衣服,一切都彷彿順然天成,雖然二人之間沒有言語,但卻相熟相知,就像一起走過了幾十年那樣。

他很清楚找到了地方,將木盆放在那處。

她去廚房弄了晚飯,這頓飯久到夏日的太陽都落到西邊的山頭處,她才做完。

還是那張木桌,殘缺破爛,桌面坑坑窪窪,但並不影響什麼。它依舊能盛起一桌子的菜。

二人對面而坐。

柳月雙手放在雙膝上,手指緊張的輕輕摩挲著。然後她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個餃子放到了他碗里。「你來了,我就去弄了些肉來,裡面都是包肉的。」

他夾起了碗里那個餃子,咬了一口,「好吃。」他贊道,然後一口將剩下的都吃了進去。

然後他又替她夾了一個。

「做了一個下午,辛苦的人該多吃一點。」

柳月點頭,「好。」然後吃了他給夾的那個餃子。

二人就這樣,彷彿多年的老友那般,平淡寧靜的將這頓飯吃了晚。

晚上的時候,雖然是六月的天,柳月還是拿了棉被與他。都已經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可是寧願熱著,也不能冷著。

柳月將對面空了幾十年的屋子打掃了一邊。

她將床鋪的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然後安靜的站在他身邊,垂著眼,沒有看他,只是輕聲說道:「你今晚既然不回,我這兒也就只有這樣了,不知道…你還睡的習慣不……」

這句話之後屋內是一陣沉寂,二人之間彷彿一片酸醋苦海流過。

世誠喉間哽咽,他啞聲回道:「睡得習慣。」

……

兩間屋子裡的燈都亮到了半夜,這一夜寂靜無聲,和那年初識一樣,你睡在屋的這頭,我睡在屋的那頭。

曾各懷心思,直到天明才淺淺睡去。

如今老來竟又重新經歷一次,只是這次,你我心中都不再似當年那樣洶湧澎湃,激動難安。只是將那濃濃的情感長長的思念經過歲月洗滌都沉在心底。

……

第二日。

吃完早飯,柳月送他。他說他現在不忙了,想在這裡待幾日。他話語里透著哀求,他一直不說他想留下來,想留在她身邊,因為他怕他開口她拒絕,她會趕他走。

所以她要送他走時,他說他想留下來,哀求的眼神看著她。

柳月沒有做聲,也沒有強行要他走。

柳月洗衣做飯,他跟在身後,柳月下河上山,他也跟在身後。

柳月背著小背簍,摘了晚餐的菜,從山上下來,泥巴小路,山坡上,他再次伸手牽了她了手。

她微微縮了一下手,一如當年,被他一把抓到了手心。

她的手乾枯細瘦,再沒有了以前的細嫩柔滑。他毫不在意,反而更心痛。

青山之中,殘陽暮下,老人牽著老人一步步小心翼翼緩慢的一起走回了家。

后兩日,六月的暴雨來了。

另一間屋內漏起了雨,放了好多木桶和木盆接著漏水,雖然避免了打濕了房間,但是屋內的地板還是被漏雨濺濕了。床沿邊有一處漏水,柳月抱了棉被移開。放了木盆到床上,接著漏水。

她回身看他。

「下雨了,這裡恐怕是住不得了。」柳月說這話時眼底流過一層微弱的流光。

世誠從她身邊走過,抱起了棉被。

「那就只有在對面擠一下了。」

他說完,直接抱著被子走了過去。

良久柳月才跟著過來。

柳月過來時,他正站在房間內,看著滿屋牆上貼著的字出神。看著那些雖然筆畫不整齊,但卻成形的字,他的眼眶紅了。

那一張張每一張都只寫四個字,那四個字是:天長地久。

他曾經執手教她,一筆一畫,在小竹屋內,在他們最甜蜜的時光里。

她學會了,並且這麼多年一直在練習。

只是在每次寫這些字時,她想的都是那會兒的他們……

「寫的不好……」柳月走了進來,啞著嗓子細聲說道。

世誠沒有立即回頭,他吸了鼻子,忍了眼裡的熱流,才轉過身看她。

「很好看。」他回道。

……

後來,天氣好了。柳月因為眼睛不好,世誠就在白日里,開了窗教她識字,教她寫字。

教了她很多,不再只是那四個字,她已經能寫一篇紙的字了。

再後來,他還教她下了棋。兩人閑來下午沒事就會對棋幾句。居然還是各自有輸有贏。

柳月學得了新東西,輸贏都有,又覺著有趣。剛學會那一個月的下午都會拉著他一起下棋。

有時會去釣魚,有時會上山種菜。

有葷有素,再燉個湯。兩個老人這樣的生活似乎完全夠了。

春天的時候會去河裡泛著小舟,再在楊柳河邊漫步走一遭。夏天的晚上會在院子里乘涼,靜坐在彼此身邊,看看星星。有時晚間,他還會吹兩曲給她聽。

柳月喜歡聽,但還是不想學。

有次,她就在院子的搖椅上看著星星,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第二天是在溫暖的床上,堂屋早飯的香氣飄了進來。

他會偶爾和她提起他們兒孫的事,柳月聽著,有笑又有哭。她還說邵白是個懂事的孩子,和當年的你很像……

他只看著她,想去握她的手,最後只是給她加了件衣披在外面,叮囑她起風了,小心著涼。

如此過了一年多,他七十了,這日是他的生辰。

柳月煮了一碗面給他。

端到他面前,只說:「至少還能活三十多年。」

世誠看著她,嘴角有笑,眼裡有流光,他認真又還害怕又愧疚的道:「三十年多年都和你過……」

柳月只雙手托腮,眼裡含著淚,笑看著他將一碗面吃完。

……

兩年後,邵白邵紅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邵青告訴的他們。

也就是在那年,他們的孫女邵紅帶著重孫來看他們了。

柳月和世誠坐在院子,笑嘻嘻的逗著重孫。

重孫才五個月,柳月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生怕摔著。重孫還沒取名,邵紅特意抱來讓他皇爺爺給取名字。

邵紅的夫君就是姓余的商家,世誠將重孫取名叫余初。

一個初生的生命,這個生命的到來,是他們這家一個最初的開始。

這次,柳月第一次聽見孫女叫自己了聲奶奶,她曾上街遠遠看見過自己孫女一眼,那時孫女還才六歲,如今長的水嫩標誌比當初的自己可是要好看的多。

邵白像中年的世誠,話不多,看著嚴肅沉穩。

柳月雖然早早的就離了邵白去了,但畢竟是曾經抱在過懷裡的,喝過她的奶水的孩子。如今母子相見,那股血緣之間的親近感,讓母子倆倒是無話不說。

世誠看著羨慕。

晚飯後又拉了邵白去村裡的河邊走了一遭。父子倆說了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也說了一些這輩子就他倆知道的話題。

村上的人大多都換了新面貌。老一輩還在的,也就是和柳月一個年紀的,知道柳月事的人,也都是幾個相識相知的。倒沒人說什麼。

只是鐵大牛家的兒子流生,還是會每隔幾天來給柳月家水缸滿上水。

後來流生沒來了,流生的兒子又接著。

這麼多年,一直如此。老人家的水缸一直不缺水。

後來的日子,邵白,邵紅,邵藤,邵挽,邵風,他們的子孫後代都會經常來看柳月和世誠。並且會帶著他們的另一半而來。一大家子孫興旺。

時間漸漸流逝,日子過得平淡而美好,柳月腿腳卻不怎麼好了。

年輕的時候經常下水,老了就落了病根。如今是颳風下雨的天氣就會膝蓋痛的走不得路。

請了大夫,吃了葯,還是老樣子。

老毛病沒犯的時候還能走走,這一不下心又犯了的時候卻只能一步步慢慢移。

二人走在半路上,柳月撐著路邊撿來的樹枝。疲憊的說:「或許是早上的濕氣露水原因,這會兒下午回來時倒是腿就疼了起來。」

世誠在她身前蹲下身躬著腰。

「我背你。」他道。

他的身背比起年輕時雖然瘦了些,但她看著卻依舊寬廣堅實。

「都七十二了,山路不好走。」

柳月撐著樹枝,站在那兒沒有動。

他往後,抬手一把將柳月撈上了自己的背上,然後將她背了起,緩緩悠悠的向著山下。

他說:「都才七十二,我們可都是要活百歲的人。我當年可是玥國戰神,背你到一百歲沒問題。」

山風輕輕蕩蕩,他的話語飄蕩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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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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