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隔世重見(小修)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今兒個是受封太子良娣的安國公府嫡女謝岫入東宮后第一天。時方五更,謝岫便醒了,喚宮人伺候她洗漱更衣。
太子良娣按制該有兩名七品的掌事女官,共同主管內外雜務。這兩名女官也有講究,一名由良娣的陪嫁侍女擔當,一名則由宮中指派。
此時謝岫那穿著嶄新女官服飾的陪嫁侍女,名喚作凌波的,略有些局促不安地指使著滿屋子的宮人,為他們家小姐在這東宮的第一次亮相做準備。
宮中指派的掌事女官名阿拂,一臉的伶俐和氣。此時她退居凌波身後一步,並不與凌波爭短長。然而她心中卻不似面上平靜。她暗自揣度著新主子的心思:起的這麼早,怕是心中不安吧?畢竟昨夜太子李憫並未宿在這綺蘭堂,而是寵幸了同時進宮的另一良娣秦氏緣琇......
她存了賣乖討好的心,恭謹上前,向謝岫笑道:「太子妃娘娘身子骨不好,平日里不太見人。故而咱們東宮諸位夫人並沒有晨間去章華殿請安這一說。倒是太子殿下,下了早朝之後,常會到各位夫人的宮室中走動。」
凌波聽了她這話也暗中點頭:這宮裡宮外,誰不知道太子妃方錦安是個不得太子喜愛的病秧子?她們公府可不就是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把小姐送進東宮的嘛。「那方氏命不久矣,待她一死,以我兒的姿容人才,這妃位可不是手到擒來?」臨走之前夫人的話言猶在耳。
以凌波對自己家小姐的了解,她心高氣傲,何曾是個甘於屈居人下的。有阿拂這麼一番話,她定然順水推舟,不會去拜見太子妃。
豈料這次她卻猜錯了。
「禮不可廢。娘娘見不見那是娘娘的事情,我拜不拜是我的心意。」謝岫說著輕輕揮動良娣形制的華麗禮服,站起轉身。
她年方二八,生的穠麗嫵媚,眼瞳中卻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清冷與威儀。這眼神讓女官們不敢違抗她的話,諾諾應承。
謝岫看出她們的不解,卻是無心與她們解釋。
如何能不拜。上一世被賜三尺白綾之時,朝臣們匆忙補就的廢后詔書上,赫然便有居東宮時從無問安於太子妃這麼一條。
儘管這一條和其他許多條罪狀一樣,不過是欲加之罪而已。
乘輦行走於東宮之中,明亮的陽光照在身上,看著周圍熟悉的亭台樓閣,謝岫不禁一陣恍惚:想來是她以皇后之尊,加封的第二日便無故被廢賜死,此等曠世奇冤觸動上蒼,故而才得到了重返這個世間,重返於三年前的機緣吧。
此時,李憫還是太子,尚未登基為帝;她還是剛入東宮的太子良娣,尚未鳳冠加頂;方錦安,還是太子妃,尚未,身亡。
以及,李憫還厭惡方錦安厭惡的無以復加。
謝岫無聲冷笑。
可是這又如何呢。若說是上蒼眷顧,為何不讓她重生的更早一些,偏生是重生於在入東宮的前一日,她根本沒有時間改變這嫁於李憫、重返這座宮廷的命運!
李憫,太子李憫.....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那張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的臉,謝岫心中一陣怒恨翻騰,不得不緊緊抓住步輦的扶手,才能穩住身形。
曾經有過多少的濃情蜜意,此時便有多少的恨。
不甘心啊,怎能甘心。謝岫無意識地拂上自己的脖頸。依稀還覺著有白綾繞頸之痛,以及在那之前太監們按著她的肩拉扯她的痛——平日里陰柔軟和的太監,竟能使出那麼大的勁兒,她的肩都要給捏碎了......
「陛下,為何要這樣對待臣妾?臣妾與這刺殺,與方氏之死毫無關係關啊!」那時她形容狼狽,從太監們手裡掙扎著,苦苦哀求。
曾經視她如珠如寶的李憫,彼時只盯著懷中方錦安蒼白到幾近透明的面龐,半眼也不看她。「朕什麼都不要,朕只要她活過來。」他喃喃自語......
「良娣,章華殿到了。」阿拂的聲音打斷謝岫的思緒。
謝岫扶著阿拂的手,走下步輦,放眼打量這章華殿。
還是一如前世清冷蕭條,除了她這一行人,並無其他人來。可是謝岫再不復前世拜謁這章華殿時得意傲慢的心思,反是極緊張。
章華殿的掌事女官迎了上來。謝岫打眼一看,不禁愕然:不是珍媽媽,卻也不是劉氏碧玉。
前世里,現下章華殿的管事分明應該是劉氏——現下,方錦安嫁於李憫的第三年,她極信賴依靠的乳母珍媽媽一病而亡,而她從晉陽侯府跟來的其他侍女們也被羅織了窺探宮闈的罪名,趕出宮去。那淫/盪又惡毒的劉碧玉便成了章華殿管事。
怎生事情不一樣了?
不容她多想,掌事女官已到了跟前行禮問安。自稱名喚雲見。謝岫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從容而恭謹地請她向太子妃通傳求見之意。
雲見臉上頗有兩份訝色與窘色:「娘娘這兩日罹患風寒,現下還未起身......」
「臣妾候著便是。」謝岫笑道。
「可,可就是娘娘起身了,也很懶怠見人......」雲見猶豫道。
「請姑姑上復娘娘,臣妾便在這外邊候著。」謝岫堅持。
原不過是記恨於廢后詔書上的那句話,然而此時,她突然間真的很想見方錦安。
約莫等了小半個時辰,雲間又走出來:「娘娘請良娣入見。」
章華殿中,也還是和前世一樣,重重通天徹地的輕紗遮蔽光線,陳設陳舊,空氣中滿是葯汁的苦澀味道。
一片苦澀沉寂中,一簾紗動了下,一隻蒼白的手從那後面探出。
存在於謝岫記憶里的方錦安原本是個模糊的影子。她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被賜死之前,見到的李憫懷抱中,方錦安血污的身體,與蒼白無色的半邊臉龐。
可在這一瞬間,與方錦安有關的所有事,突然都清晰無比。
譬如這隻手,這隻左手上,無名指與小指兩個手指上,永遠戴著兩隻尖尖的金護甲,上有纏枝牡丹的圖案。
「孤討厭長指甲,更勿論方氏那種又尖又長的護甲!看了孤就要起一身的雞皮疙瘩!」謝岫還記得前一世,李憫曾極厭惡地與她說起過方錦安這護甲。
謝岫又無聲地笑了笑。
李憫甚至從未牽過方錦安的手,所以他從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戴這護甲。
哦,不對,前世他終究知道了呀,在方錦安死後他終究知道了:摘去護甲,其下的兩根手指,刀削斧劈般,齊齊少了一截。
那時候李憫的神情,唔,現在想想,還真是好笑呢!
輕紗被揭開了,那後面的人慢慢走了出來。
世人有雲,晉原方氏仙風道骨,容色輝映長夜。
此時的方錦安,因病弱的緣故,面色憔悴蒼白,未免折損了幾分輝夜容華;但神色中一種視世間萬物如無物的空靈,卻愈發的飄渺難測。加之她身形纖長,一襲素衣曳地,一頭長發瀑瀉如瀑,更顯得整個人翩翩然有羽化登仙之姿。
方錦安這是尚未梳妝更衣,便出來見人。
落在綺蘭堂二女官眼裡,就覺著太子妃這樣子未免太不成體統。
然而對於謝岫而言,重要的是她還活著,儘管羸弱不堪,但當真還活著。
而不是那具鮮血流盡,白的不像人樣的屍體。
這一刻,謝岫才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她當真重生了,這一切不是夢......
「你怎麼了?」方錦安皺眉看她:「怎麼一副要哭的樣子,誰欺負你了嗎?」
「啊,不,不。」謝岫忙收斂了一下情緒:「是臣妾,臣妾得以拜見娘娘,喜不自勝,故而一時失儀,娘娘恕罪。」她說著,急急大禮下拜。
「起來坐下說話吧。」方錦安笑笑:「你倒有趣。這東宮的女人們沒聽說有哪個喜歡見到我的。」
「娘娘天人之姿,臣妾傾慕不已。」謝岫起身道:「若娘娘不嫌棄臣妾愚笨,臣妾願日日侍奉於娘娘身邊。」
方錦安在雲見的攙扶下慢慢斜倚到軟榻上:「我現在身子不好,很懶怠動心思應付人。良娣這巴巴兒地來見我,到底有何所圖,不妨直說。若是想讓我幫你忙博得太子的寵愛,唉,真是不好意思,我沒那本事呢。」
「娘娘說哪裡話,一則身為側室侍奉娘娘,這是我等的份內之事。二則臣妾的乳母是北疆人,從小就給臣妾講晉原方氏的故事,什麼拒不稱王、血染白旗、葬龍望仙......臣妾對您方氏一族仰慕的不得了呢!」謝岫道。
「哦,是嗎?」方錦安聽了微微一笑。
「特別是您的兄長方錦繡方君侯,」謝岫瞅了她臉色,小心翼翼道:「說句臣妾現在不該說的,那可是臣妾心中的大英雄,那時得知君侯離世的消息,臣妾簡直不敢相信,一連哭了好幾日呢。」
「哦,是么。」方錦安又一笑。然而此時這笑,才略微笑進了眼裡。
「臣妾一介閨閣女子,從無有幸得見君侯真容。聽說娘娘與君侯是雙生兄妹,臣妾就想見著娘娘便如見著君侯,也算一償夙願了。」謝岫又道。
方錦安聞言摸摸自己的臉:「這可要讓你失望了,阿綉可不是我這副沒用的模樣呢。」
「娘娘可否與臣妾多說說君侯的事兒?」謝岫向前探探身子,一副嬌俏女兒家的模樣。
她身後的二女官卻急的不行:這一個還沒承寵的嬪妃,把個外男掛在嘴邊上,這算怎麼回事!
「良娣,娘娘身體有恙,咱們且別打擾娘娘休養了罷。」凌波仗著與自家姑娘多年情意開口道。
「哦,光顧著說話了。」謝岫忙從凌波手中接過帶來的東西:「知道娘娘身子弱,臣妾備了兩隻百年老參獻與娘娘,還請娘娘不要嫌棄。」
「有心了,不過我這病不能吃參......」
便在此時,宮人來報,太子殿下駕到。
謝岫聞言吃了一驚:怎會,李憫怎會主動踏入章華殿看望方錦安,這與前世不同!
前世,李憫真的是正眼都不願多看方錦安一眼啊!
難道,他二人的緣分,今生會與前世不同?
休想!一瞬間,謝岫控制不住,目中流露了一絲極怨毒的光。
雖是轉瞬即逝,卻沒逃過方錦安的眼睛。
這個小良娣,還真是有點意思。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