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隔世重見(二)
太子李憫走了進來。
彭國太子李憫,是當今皇帝與已逝的皇后的嫡子。傳聞他出生之時,天降異像,空中隱約有梵音與花香。故而在民間一直有佛子轉世的美譽。他人也的確對得起這讚譽。容貌俊美姿儀出塵不說,那一份聖潔清澈的氣質真真是世間難尋,也不知這污濁宮廷如何能養出來的。
與這氣質極般配,他還有一雙柔軟如小鹿的眼眸。方錦安單看著這眼眸就覺著心要化掉,他再嘴角一翹,肆意而笑,方錦安便任由自己萬劫不復。
不過方錦安已經許久未見他笑了,今兒個倒是難得,他眼角眉梢,略微帶了絲笑意。
然後她就察覺到,李憫帶著這絲笑意,看向了謝岫。
方錦安無意識地把護甲握進掌心,尖銳的刺痛便順掌心蔓延向上。
這刺痛讓她好歹能繼續維持他們方氏標誌性的仙風道骨。
她眼波微動,又看謝岫。
謝岫自李憫進來便規規矩矩行禮、起身、低頭退避。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試圖引起李憫注意、向李憫示媚的動作,一點都沒有。相反,她的肢體和神情比起之前,有略微的僵硬,她的身體在蜷縮內收,這代表她不想引起李憫的注意,她想躲避開李憫,甚至,她對李憫有反感的情緒。
她還真是和東宮別的女人不一樣呢。方錦安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冒出一個有趣的聯想:莫非,她心中是傾慕阿繡的,故而雖是被家中安排著進了東宮,卻也不願承寵於李憫?
這個想法讓方錦安心中一樂。
她卻哪裡知道謝岫見了李憫,心中翻起的驚濤駭浪。
李憫於一十九歲上受封太子,到今年已是第三個年頭。謝岫記憶里,前世的此時,他大權在握,政務順遂,帝皇看重,臣子悅服,正是最風光無限的時候。唯一不順心的,就是娶了方錦安做太子妃。故而他對方錦安的厭棄赤/裸裸不加絲毫掩飾、節制。
可是現在站在眼前的李憫,行事與前世明顯不同。
謝岫曾受他寵愛三年,自認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所以她能分辨出,李憫縱然是來看望方錦安,縱然是平心靜氣問候方錦安的起居,可是他的聲音是虛的,裡面沒有感情;他的眼神是浮著的,他沒有把方錦安放進眼裡。他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微后傾,這表明眼前的人或事不得他歡心。
他仍是厭惡方錦安的。可是現在的他,把這份厭惡收斂了起來,謹慎小心地與方錦安虛與委蛇,維持了面子上的情分。
為何會有如此改變?
這疑惑在謝岫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未曾深究。她立刻又想,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李憫與方錦安的緣分,一如前世,並未改變。
李憫還是與前世一樣,不曾得知,那件事情。
思及那件事情,謝岫一時恨的全身發抖:三年的恩愛,說不完的濃情蜜意,到最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替代品,一個隨手可棄的替代品......
一時又極想放聲大笑大喊:李憫,你永遠不會知道!你藏在心底,愛的成痴成狂那個人,她就在你身邊啊,你永遠不會知道她付出了怎樣代價來到你身邊,你永遠不會知道她亦如你愛著她般愛著你......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了!我絕不會讓你知道!
不,等等!謝岫又想:還是如前世這般,等方錦安凄慘身亡,才讓李憫發現一切,發現他錯過了什麼,踐踏了什麼,這才爽快!沒錯,該讓他傷的比前世更為慘烈才對!只是她不會再牽涉其中了,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三尺白綾賜死的悲慘境地,淪落到付出真心一場,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替代品的可笑境地!
「良娣,良娣?殿下與您說話呢!」凌波焦急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抬頭一看,李憫可不正微挑了鳳目看著她?
「臣妾失儀!」謝岫收了思緒,驚慌俯身下拜——前世里,李憫最喜她嬌媚活潑,那麼今世既不想再承寵於他,便要裝出他不喜的拘泥無趣。
果然李憫便轉過了頭,起了身:「孤還有政務處理,先走了。」
「臣妾也不打擾娘娘休息,告退了。」謝岫未曾想見了李憫一面,情緒波動的如此厲害,竟是一時半會兒有點支撐不下去的感覺,便也起身告辭。
方錦安目送她背影離去。「難不成她當真思慕阿繡的?」她小聲嘀咕。
殿中又恢復成死寂一片,並無有人與她解惑。
方錦安微微嘆口氣。
「娘娘,該進早膳了。」雲見道。
方錦安看看水漏,早過了早膳的時間了。「沒胃口,不吃了。」她搖搖頭。
「那要喝葯嗎?」雲見又問。
方錦安點點頭,雲見便示意宮人把她要喝的葯端來。
葯端來了,雲見拿起葯碗遞給方錦安。葯碗觸手卻是有點涼了。雲見便明白,這葯早熬好了,給謝岫過來這麼一耽擱,便涼下來了。宮人們偷懶,未曾把葯暖著也未曾重新加熱。
不過方錦安從不在意這種小事,雲見便只當不知道。
方錦安在意的只有:「葯里蜜糖加的不夠,再多加點。」
雲見便默不作聲地從旁邊一同送過來的蜜罐了舀出半勺蜜糖和進葯里,也只當沒聽過太醫吩咐過這葯不能兌糖。
縱然加了這麼多蜜糖,方錦安仍是皺著眉,磨磨蹭蹭地喝一口復吐回去。還剩小半碗的時候便推開了:「不喝了。」
雲間也由著她。
喝完葯,方錦安便俯身在軟榻上躺下。
這正殿闊朗,方錦安最喜在這裡小睡。不過雖是放下了垂幔紗帳,仍抵不過從四下縫隙里吹進來的小風。
雖是深夏,氣溫不低,但方錦安的病,不能吹風。
但也沒人出聲勸阻。
一覺醒來,到了下午,再一覺,夜色已深沉。
「娘娘,今日可要備水沐浴?」雲見問。
方錦安像要她做什麼大難事一樣皺眉:「前兩天不剛沐浴了嗎,又要沐浴!」
可這是大夏天裡啊,宮中哪個貴人不是一日一沐浴。要不是這樣,雲見都懶得開口詢問。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方錦安懶懶起身:「那便備水吧。」
伺候這太子妃沐浴,簡直遭罪。
進個水裡,跟赴刀山火海一般,皺著眉咬著牙的,至於嗎。
搓洗身上,從不肯用澡豆,更不肯讓人伺候搓洗,這不知又是什麼毛病。只自己小貓洗臉般摸個一兩下。
可惜了那般好肌膚。
她一身肌膚晶瑩細膩,宛如嬰兒般。宮裡粉黛三千,雲見倒也沒見過這麼好的肌膚。
但卻又沒什麼用。
雲見到章華宮已三月有餘。這三個月里,太子殿下從未在章華宮中留宿。
更有那章華宮的老人兒與她嚼舌根,怕是即便大婚當夜,太子殿下也未曾沾過她的身呢。
雲間在這宮中,算得上是個再老實不過的老實頭。可就連她都心中排揎,都說太子妃不得太子喜歡,只看這脾性,便是放在尋常百姓家,也是要遭夫君厭棄的。
一則本身就有打娘胎裡帶來的病,這病雲見也不知道叫個什麼病,御醫署的太醫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是太子妃身體極度虛弱,得極靜心的養著。稍微凍著了熱著了累著了氣著了,就得大發作一回,難受的跟要死了一樣。偏太子妃自己還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隔三差五就要來這麼一回大的,時日久了,他們這些底下人都厭煩,更勿論上面的貴人們。
調養的藥方是太子妃從娘家帶來的,一日三頓不能停。那些藥材太醫們倒是認得,都一個個的咂舌,說配這麼一副葯,所費不下百金!也就這天家能養活的起這麼一個兒媳婦了。
二則她還又懶又饞,不思上進。縱然是有這麼個病拖累著,但她還這般年輕,等閑有點心氣兒的人也該強撐著振作一二。她不,她借著這生病的由頭,宮裡宮外一概人等能不見就不見,該太子妃承擔的大小事務也不願粘手,整天就知道睡覺。若不叫醒她,她一天能睡十二個時辰——章華殿里伺候梳妝的的宮人倒是省事兒:太子妃難得有換下寢衣束起頭髮正裝打扮的時候呢。
難得的清醒時間呢,她只知道發獃,要不就是嘴不停的吃甜食,那嘴饞樣兒,跟吃不飽的貧家寒戶里出來的似的。然而她的病又不能吃太多甜食,吃多了就要吐,大病就要發作......因此雖是這樣的吃,人倒並沒有長胖。
脾性不好,太子不喜,又沒娘家撐腰並噓寒問暖,可以說現在闔宮上下都冷眼看著太子妃的病越來越重,靜候著她離世。
但怒其不爭之外,有時候轉念一想,雲見也替她不平,可憐她。
威震天下的晉陽侯府這一代唯一的嫡出大小姐,那是堪比公主的高貴出身啊。
她的嫁妝,更是公主都比不上,那是實打實的整個晉陽侯府——兵馬二十萬,城池十二州。
便是沖著這份嫁妝,李氏天家也不該如此冷待她。
唯只能說最無情是帝皇家了。
也可憐那百戰百勝的方君侯,在世做的最後一樁事,放眼天下豪傑為他妹子挑的良人,竟這麼的不是東西。
當年方錦安的出嫁——其實更準確說應是和親,可是攪得天下三國沸沸揚揚,堪稱一時盛事。若要說清楚這樁盛事,卻須得從天下大勢說起。
百餘年前,統御天下的大魏朝潰然崩塌,烽火亂世之後,成三國鼎立之勢。他們彭國李氏先祖,佔據了肥沃的中原之地。在東方,傅氏建國號陳,在西方,亦有趙氏,建國號衛。
三國交壤的北疆之處,卻還存在著一個特殊的勢力。那便是鎮守邊疆晉原十二州的晉陽侯府。
這晉陽侯府並未受陳、彭、衛任何一國的封授,依舊尊奉先魏朝的正統。
晉陽侯府方氏一脈,甚至還在魏朝之前,便鎮守北疆,抵禦蠻人。族人個個驍勇善戰,更兼義膽忠心,愛民如子。故而在民間威名遠揚。
好在這晉陽侯府有鐵律,只守境安民,不參與朝中爭鬥。代代君侯又都是有手腕的,魏朝後期,朝政昏庸至那般,晉陽侯府竟能夠絲毫不牽涉其中。
在後來的亂世之中,晉陽侯府亦不參與諸方混戰,安然保全自身實力。畢竟他承擔著抵禦蠻人的重任,既然不肯介入亂局,諸方勢力也樂的不招惹他。
等三國定鼎,晉陽侯府依然超然世外,不稱帝建國,卻也不肯歸附任何一朝。鑒於他的實力與聲望,三國都是想把他納為己用。這百來年,三國爭著搶著的,各種示好禮遇,晉陽侯府卻如一塊硬石般,絲毫沒有鬆口的跡象。
直到數年之前,事情開始發生轉機。
說起來卻也讓人唏噓不已。這曾經琳琅滿目的世家大族,經歷一代代馬革裹屍、英烈報國,到如今,竟然只餘下年方弱冠的一對雙生兄妹。
其中那位小姐,就是現如今的彭國太子妃方錦安,常年病弱,養於深閨之中,少有人知。
而那位年輕的君侯,名方錦繡,倒是不墮他祖上威名,幾年前聯合三朝一同發兵,破了蠻人王帳,滅了蠻人單于,將蠻人逐出千里之外。未來的數十上百年,蠻人都不會對北疆形成大的威脅了。
這事兒對天下人是莫大的好事,唯獨對晉陽侯府不是。
一則蠻人之禍已解,晉陽侯府便失去了保境的作用,三朝怎能放任這麼一隻不馴勁旅在自己邊境晃悠?
更要命的是,在在大戰中,方錦繡受了蠻人的毒箭,危及性命。
戰後拖了幾年,方錦繡終究英年早逝。
離世之前,他以十二州之地、二十萬兵馬為陪嫁,把他妹子方錦安嫁入了彭國。
從此以後,世間再無晉陽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