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她說的這些話每一句都很有道理，放在旁人眼裡，任誰都得誇她是個懂事的孩子。

但林老太很心疼。

一個小小的女娃，從小父母就不在身邊跟著自己這個老人長大，小時候還會無憂無慮地玩鬧，可越長越大，性子慢慢變得內斂起來，有時候就算生病了也不哭不鬧。

捨不得自己一個人辛苦便學著幫她種地種菜，村裡別人家的父母囑咐孩子干點兒活都得哈哈呼呼吆喝著，林老太從來不用，只要林洛能幹的，她看見了都會悄悄做完，像家裡掃地澆水之類的事兒，林老太從來不用擔心，甚至最近半年她還爭氣的考上了縣一中，是村裡的頭一個。

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寧可自己的外孫女和村裡其他孩子一樣，承歡父母膝下，不用從小就這麼懂事聽話。

「洛洛，你是不是因為媽媽不在身邊所以認為她不愛你？不是這樣的！你小時候她把你留在家裡也是迫不得已，那時候……」

林老太很想為女兒辯解幾句。

其實林洛如何不知道。

雖然上輩子這個時候外婆並沒有對她講媽媽的經歷，但是她活了三十多年，又曾在那個家裡面住過一段時日，對於林芳華的兩段婚姻，還有她如何能以二嫁之身嫁入那樣顯赫的家庭，中間波折，早已一清二楚。

林老太本沒打算這麼早就告訴林洛大人之間的事情，可她聽完外孫女剛才的那段話，突然覺得應該說了，她拉著林洛坐下，緩緩開口：

「你父親是個土生土長的莊稼漢，他啊能吃苦能幹活兒，唯獨脾氣有些不好，當初被介紹和你母親認識，兩人見過幾次面就結婚了，可惜婚後和你母親性子並不相投。那兩年，我記得他們總是在吵架，怎麼勸都不行。後來發水澇你父親出了意外，你母親就守了寡，本以為這輩子就我們母女兩個人相依為命了，誰知一個月後，芳華髮現懷了你。」

林老太摸著外孫女軟軟的頭髮，很是感嘆，

「那時候家裡條件比現在更不好，她吃不上好東西懷相也差，懷胎十月，看起來竟越來越瘦，精神也有些恍惚，生下你兩個月得了病，有時候迷迷糊糊的連我都認不出來，我帶她去鎮里的醫院瞧病，醫生卻說他們治不好。」

聽到這些話，林洛漸漸咬緊了嘴唇。

「我們孤兒寡母的，真是走投無路了，後來那男人來了，他當年下鄉的時候和你媽媽……有些交情，看到芳華說他能找到治好你媽媽病的醫生，那種情形之下我只能讓他帶著芳華走。市裡醫生多，沒幾年她的病終於治好了，也嫁給了那個男人。」

林老太不敢輕易回憶當年的事情，因為每次想起來，她都滿嘴苦澀。

「洛洛，她真是有苦衷的。」

她的女兒前半輩子是個苦命人，她的外孫女，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林洛輕嘆一聲，「外婆，我知道了，你別難過。」

是的，她有苦衷，她有很多必須忽視自己這個女兒的苦衷。

自己上輩子離開顧家的時候早已經想清楚，這一切，其實也怪不得林芳華，她說過好多理由，仔細想想，便能釋然了。

她因為生自己得了產後抑鬱，不想見自己也是合情合理，她說每次看到自己的臉便會不自覺的想起那些備受煎熬的日子和狼狽不堪的模樣，所以從小到大，她沒回過板橋村幾次；她和顧叔叔的感情來之不易，她一個二婚女人，和顧家地位並不相配，為了維持住這段婚姻，她得離過去的那些事情遠遠兒的，而林洛，是其中最能代表她過去的一個人；她天性柔弱，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心機，這世上唯一能讓她依賴的便是她的男人，她的心思當然是一心一意放在顧家，至於林洛，每年寄錢寄東西還不夠么？

這些話都是上輩子林芳華斷斷續續告訴她的，曾讓林洛哭過好幾個晚上，但也促使林洛最終離開了顧家。

她後來想了想，這些話對自己還是有幫助的。

生了自己已是天恩，她沒資格責備林芳華，林洛只想敬而遠之，她別來打擾自己，自己也不去打擾他。

或許她們的母女情緣，命中注定就是單薄。

林老太看不出外孫女在想些什麼，「洛洛……」

林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語氣淡然，

「外婆，我懂她的不容易，我也沒想要讓她為我做什麼啊，倒是您，怎麼突然說起這些陳年往事，難道她在信裡面還說了別的什麼？」

林洛有些擔心林芳華突發奇想想對她怎麼樣，自己重來一世，很多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難保林芳華沒有變數。

上輩子自己考上村裡的中學，她可沒有寄來這麼多的東西。

「倒沒說別的，只囑咐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中考的時候能考個好成績，到時候說不定可以去市裡的學校讀書，洛洛你看，你媽媽心裡頭還是念著你的，她說，要是能進市裡的學校，以後的前途可就不一樣了。」

林老太臉上露出些許安慰。

女兒這些年雖然不常回來，但從她寄來的信里，林老太能看出女兒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她前半生經歷不甚如意，幸虧老天補償她，讓她最後嫁了個好男人。

就算自己見不到女兒，林老太總盼著她好的。

林洛心中頓感不妙，現在就說以後讓她去市裡？

這更是上輩子沒有的事兒。

她連忙挽住外婆的手，「我哪裡都不想去，外婆，我就想待在你身邊，你別讓我去市裡。」

林老太用手指頭敲了她的腦袋一下，

「傻丫頭，說什麼鬼話呢，市裡那是什麼地方，比縣城還要繁華，別人想去都去不了呢，你有便利條件居然說不去？跟我這個老人住了這麼多年還嫌不夠，打算一輩子就困在這麼個小地方？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

林老太不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村裡人說的不錯，她小時候家裡頭是大戶人家，要不是後來家境敗落不至於嫁到板橋村在這兒度過她大半生的歲月。

她的很多見識想法跟村裡的其他人並不一樣。

旁人總是可憐她好不容易養大了個女兒，卻嫁到那麼遠的地方，以後要是連外孫女都被接走，那她身邊可連個養老送終的人都沒了。

林洛考上縣一中之後，有人羨慕，也有人悄悄勸她，說一個女孩子用不著讀那麼多書，書讀多了，以後恐怕不一定甘願留在村裡照顧她。

林芳華不就是這樣嗎，她當年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姑娘，長得漂亮不說，那時候板橋村沒有學校，她小時候就跟著林老太識文斷字，長大后連說話都跟村裡的其他女孩兒不一樣，有種他們說不上來的味道。從小到大，林芳華總是被村裡長輩當做教育家裡女孩子的榜樣，直到後來——

她成為村裡第一個一女嫁二夫的女人。

別說那是十幾年前發生的事兒，就算現在在板橋村，二嫁依舊等同於女人不貞、不潔！她家裡人個個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林芳華跟著那個男人走的時候，林老太不知道聽了多少閑言碎語，說她女兒就是讀書讀得不安分了，不但做姑娘的時候跟外面來的男人勾勾搭搭，嫁了人還不本本分分的相夫教子，整天想著往外跑，最後剋死她丈夫，終於如願以償的離開了板橋村。

林洛是個遺腹子，她剛出生的時候，村裡人一直在背後悄悄說不知道她是不是林芳華和外面男人生的野種，後來她長到兩歲多林芳華還沒有來接她走，一直被林老太帶大，那些謠言才慢慢消停下來。

但無論外面說得有多難聽，林老太從不這麼想，她出生在新舊思想交替的年代，受的是當時流行的西方教育理念，有些觀念放到現在來看依然算是先進的。她從不埋怨女兒的離開，在她看來，女兒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幸福，比任何人都勇敢。

面對林洛，她不改初衷。

林老太希望外孫女也能走得更高走的更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有更多的路可以走，別像她，這一生已經註定，她的世界，從村東到村西，只有這麼大小。

聽到林洛剛才說的話，她雖然感動，卻更不想外孫女為了陪著自己，沒辦法過她本應該擁有的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