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對飲
望著碗里雕花畫瓣的胡蘿蔔片,謝初欲言又止。
「怎麼了,表哥?」沈令月明知故問道,「你不喜歡吃嗎?」
謝初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他這副模樣,沈令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好啦,知道你不喜歡吃這個,別吃就是了。我承認,剛才我是故意給你夾這道菜的,誰讓你說了惹我生氣的話。本公主雖然和善,可也是有氣性的,就憑你剛才那番話,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綽綽有餘,現在只是小小地捉弄一下已經很仁慈了,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謝初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
忍耐,要忍耐,這丫頭伶牙俐齒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早在章武營那會兒他就該明白過來的,絕對不能生氣,生氣他就輸了,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沈令月坐在對面,一手托腮,歪著頭饒有興緻地在那觀察著謝初的神情,見他閉著眼一臉的隱忍和頭痛,就知道他定是被她這話給氣到了,心裡好一陣得意。
活該,誰讓他擺出一副為她好的神情來拒絕她的,他以為她是什麼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算要走,那也得是她玩膩了自己離開,還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要不是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她才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呢,哼。
想是這麼想,但面上沈令月依然擺出一副通情達理的神情,對謝初道:「不過就是一片胡蘿蔔片而已,有必要這麼痛苦嗎?不喜歡吃,放著不吃就是了。」她邊說邊往前稍稍傾了傾身,舉手湊到唇邊,小聲笑道,「表哥放心,我不會跟舅舅說的。」
謝初無奈地搖了搖頭:「公主,我發現你真的是特別——」
「胡攪蠻纏?」
「……」謝初又一次被沈令月成功噎住。
這個丫頭怎麼就這麼機靈呢,每次都能把他想說的話提前說出來,把他噎得啞口無言,就連火都無從發起。他可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他爹總能被他的三言兩語氣得暴跳如雷了,這種啞巴吃黃連的滋味還真是不好受,看來以前都是他錯怪他爹了,不是他爹脾氣不好,而是這種三言兩語就噎死人的話實在是非常容易惹人生氣。
難道這就是風水輪流轉?他氣他爹,這三公主就來氣他,老天爺是不是都安排好了的?
算了算了,反正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這三公主準備怎麼做全看她的打算,只要別讓陛下在皇後娘娘生辰時給他們二人賜婚就行了,先躲過了這一回再說吧,以後的日子長得很,他就不信想不出法子讓這三公主打消選他為駙馬的念頭來。
且四月已至,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到夏苗時節了,陛下喜騎射,絕不會錯過這麼一個狩獵的好時機,到時他隨行狩獵,大不了全程都作壁上觀,讓他人去奪這頭籌。他就不信了,就憑這三公主眼高於頂的性子,還能看上他這麼一個「未曾在夏苗中拔得頭籌」的落敗者來。
謝初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又在心中仔細掰算了一番,覺得這一個多月里除了皇後娘娘生辰之外宮中並無大事,陛下也不是那等奢侈之人,不會隨隨便便地設百官宴,這樣一來,只要躲過這一回,那麼這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內他都不用再擔心此事,直到夏苗狩獵時讓他人拔得頭籌進入三公主的視線,他再「黯然退出」,一切都會很完美。
沒錯,就這麼辦!
在心裡打定了主意,謝初便也沒有再就這個話題繼續糾纏下去,朝著沈令月微微一笑道:「公主,幾日之前我曾和你有過酒樓之約,當時你還不信,覺得我會違約,非要和我擊掌為誓才罷,今日一面,這約應當算是赴了吧?」
好好的一番陳情之詞被沈令月一通胡亂掰扯扭曲了原意,說他沒有半點惱意是不可能的,因此這說出的話就帶上了幾分刺,不過沈令月卻不在意,緩緩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就雙手捧杯,笑意盈盈地對謝初道:「自然是算的,表哥果然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令月佩服。表哥,我敬你一杯。」
謝初真是哭笑不得,打一個巴掌再給一顆棗,先罵后誇,這三公主是把他當成三歲小孩了?
他邊想邊哂然一笑,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和沈令月隔空舉杯致意。
如此便算酒過一巡,沈令月只輕綴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轉而笑著給謝初舀了一勺子菜,不過這一回不再是胡蘿蔔片了,而是正常的鮮筍蝦仁小炒:「這麼一桌好菜,再不吃可就涼了,浪費糧食可不好,來,表哥,吃菜吃菜。」
謝初挑眉,心道第一勺就給他舀這個,看來這三公主平日慣吃此種口味,口中卻道:「公主,不必如此麻煩——」
「沒事沒事,」沈令月笑眯眯地打斷了他的話,「反正以後都要這樣的,先習慣習慣也好。」
「……」他還是埋頭吃飯吧,早點吃完早點離開,也免得這位三公主再口吐什麼驚人之語。
兩人就這麼動起筷來,繪春居也一時平靜了不少,回歸到了雅間本該有的安寧與無聲。
謝初一開始還覺得舒坦無比,想著總算能安靜地待一會兒了,可沒過多久,他就有些不自在起來,不是因為和他人共處一室的拘束,而是因為覺得這周圍太過寂靜了——主要是這位三公主,自從他們二人見面以來,這三公主就總是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說個不停,聒噪得很,可一旦安靜下來了,他還真有幾分不習慣,怪不自在的。
還真是奇了怪了,總不能是他被這丫頭吵得逆來順受了吧?
他心中幾番納悶,連帶著對桌上的菜也沒了興趣,手中幾次動筷又放下,與此同時,他的視線也不知不覺地往沈令月身上偏了過去,等到他察覺時,他已經盯著沈令月看了好一會兒了。
和他想象的不同,沈令月在用膳時很是矜持優雅,碗筷交互不聞一絲聲響,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燦爛時若山茶朝露、沉靜時又如月夜花朝,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極端在她身上被完美地融合,怪不得陛下那麼疼她,也怪不得雖然坊間總傳言她有多麼驕縱霸道,可這長安第一佳人的名頭還是牢牢地安在她的身上,不曾易主過任何一人。
謝初就這麼看著沈令月,看著她用勺子舀了一勺湯湊到唇邊,看著她薄如蟬翼的睫毛微微一垂,看著她對勺子輕輕吹了一口氣……
他就這麼出神地看著,直到沈令月櫻唇輕抿覆上勺沿,他才猛地醒過神,移開了視線。
「表哥?」似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沈令月動作微微一頓,放下勺子,抬眸向他這邊看了過來,「怎麼了?」
「……沒事。」謝初掩飾地輕咳一聲,「剛剛想了些事情,出了會兒神……公主,你繼續。」
「別光說我呀,」聞言,沈令月就眉眼一彎,笑道,「表哥,今日這一桌席面花的可是你的銀子,你要是不吃,那豈不是白花錢了?」
「……我不餓。」
「那好吧。」沈令月不置可否,「那令月就先謝過表哥今天這一桌了,日後定當還席一桌,不讓表哥吃虧。」
「……不用,我不吃虧。」並且一點都不想你還席,真的。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謝初一直都克制著自己不看向沈令月那邊,可越克制他就越是想去看,煩躁得不行,到最後他只好盯著自己碗里的胡蘿蔔片發獃,直到沈令月用膳完畢。
午膳既罷,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沈令月邀謝初一道同行,被謝初婉言拒絕,道是附近還有點事,他需得逗留片刻,公主可先行離開。
沈令月哪裡不知道這只是他不願意與她同行的借口,但她知趣地沒有說破,反正她也只是隨口一提罷了,根本就沒抱著謝初會答應的希望,因此也不失望,只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叨擾就離開了,步態從容,倒讓謝初有些納悶,禁不住生出了幾分她提出同行的要求是不是只是為了捉弄他,其實根本就沒有期望過他會答應的懷疑。
離開繪春居后,沈令月立於前廳輕咳一聲,不過一時,夏淳寅及兩名女衛就從旁邊的耳房中走了出來,恭敬地垂首侍立在她的身旁不發一言,直到她重新戴上面紗,說了一聲「走吧」,才由夏淳寅打頭,女衛何柒方蕪跟在她後頭走出了繪春小苑。
一路上也遇到過幾個人,但能來這客雲來酒樓後院單僻一間小苑的都非尋常百姓,因此也沒什麼風波,直到走了一大半的抄手游廊,快要接近酒樓大堂,才有一陣嘈雜聲遠遠地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