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畫情之術,風華成錄
?「女媧族為何人首蛇身?」
當我醒來時,腦海里一片白色,好似被雪封住的天地,我已知的記憶,便是從這個問句開始的。
我思索許久,說:「水蛇腰肢那是許多姑娘不惜絕食以求的。」
女媧耐著性子引導:「蛇字諧音。」
我當即頓悟:「蛇,色,美色!」
轉眼,她要羽化,她終於把正確答案告訴我——
「人首,即是以人為首,蛇身即捨身。你的新生是以另一生命的結束為代價,記得你的使命,誅滅佛魔,留下女媧後裔。」
我的新生以另一生命結束為代價,我想了好久沒有想起,或許,我真的忘記了一些事。
而女媧所說的完成使命對我而言很難,我的思想覺悟不高——我的父親擁有一個國,我的母親擁有一個國,我的姐姐也擁有一個國,但我,只想要一個家。
我悟性不高因此修為不高故而神階也不高,在凡人眼裡是神,神仙眼裡是人,謂之女媧後人。
我的圈子並不複雜,兩個好姐妹、一個徒弟、一朵爛桃花,還有他。
我不知道他是誰,只是每年的冬至都會做同一個夢。
夢見他背著一把劍對我說:等我。
今年是南宋咸淳八年冬,直至今年,這個夢,我已夢見了五千多遍。
這幾千年來,我一直苦苦尋覓他、求解夢中事,奈何,到底沒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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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陽躍出海面的剎那,天與海交織的藍色幕布終於被朝霞徹底剪開。蒼藍天空浮著幾縷雲絲,湛藍海面微皺,海的邊緣像綉著一小簇白花。
姑射島如一顆瓔珞鑲嵌在這片海之間,島上可以望見的是清一色落了葉的藍花楹,藍花楹林深處影影綽綽有一棟屋舍。
這裡便是我修行的地方。
為了對付佛魔,不久我將去人間尋找並重鑄碎裂的寶蓮燈。打點行囊前我對我的財產進行了清點:一架伏羲琴、一件霓裳、一卷《夢華錄》、兩隻神獸並一盆蘋草。
伏羲琴和霓裳是打架的傢伙肯定要帶,《夢華錄》也是一定要帶的,神獸么,沒有人養活,估計會餓死。
至於蘋草,它是唯一的忘憂草了。世上原本有三種忘憂草,只是不知為何單單存了這一棵。也不知這如許的忘憂草,是用來讓多少人遺忘,又是遺忘怎樣沉重的過往呢?
物以稀為貴,還是帶上為好。
再一看,這麼多東西,就差沒連著房子一塊搬了。
我轉念一想,還得捎上我那個駕雲不怎麼利落的小徒弟和她那些包袱。
憑我那隻嬌滴滴的坐騎可搬不動這麼多東西。
還是不帶蘋草好了,半個月不澆水應該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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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行囊整理好。我累得現了形,將蛇尾盤在門前最大樹稍上闔眼曬太陽。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以《夢華錄》打敗了佛魔。
醒來時,正午的日光照著我那條白中帶藍的尾巴閃著光。
果然是白日做夢,我連《夢華錄》都沒有畫出來,還指望著消滅佛魔。
《夢華錄》是我想鍛造的法器。其實我擁有不少神器,全是我羽化的父母留給我的,可我在六界混的卻不怎麼的。
這麼說吧,伏羲彈琴具有無邊的殺傷力,我最多是初學的才能要人命;女媧抓把黃土就能造人,我要想造人還得有個男的配合。
這讓我從中悟出一個道理:世上沒有誰彈琴彈得過伏羲,世上沒有人捏泥人能捏過女媧。我倘若想獲得最大的法力,必須從自己的特長上下功夫。
我擅長畫畫,最重要的是我會畫情,且這世上能畫情的卻只有本依蘭一神,因為我的心是拿感應萬物的女媧石補成的。
我想憑畫情這個特長鑄造出一個新的法器,將人妖魔鬼仙神六界之情分別繪在六幅畫上,名為《夢華錄》。
情無疑是把雙刃劍,即可傷人,亦可救人,六界之中,有思想的便有情,這將是個偉大的法器。
耳畔傳來一陣鳥叫聲,我慌忙收了尾巴落到樹下的鞦韆上坐好了。
與此同時樹梢已經停了只百靈鳥,幾縷粉色光華后,它落地變做個小丫頭。小巧且微胖的身材,雙丫髻已經凌亂,圓圓的臉頰上掛著汗珠,水彎眉堆著歡樂,銅鈴眼含笑意,白襖粉裙上沾著泥土,腰間系著赭鞭,背上歪背著滿滿裝草的竹簍。
她張開雙臂大步朝我奔來,水彎眉與銅鈴眼含笑意,聲如鈴鐺作響:「師父,吟畫想死你了。」
吟畫就是那個法術不怎麼地闖禍一流的小徒弟。
我晃著鞦韆避開:「小徒弟又改行餵豬了?」
她翹起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給了我一個鄙視的眼神:「師父怎麼能罵自己呢?這是薊柏和萆荔,專治心痛畏冷。」
搞半天是為了我的病。
病因起於五千年前的神魔大戰,女媧與伏羲事務繁多無暇保護女媧石,故將石藏於我心中,用意是若有誰想要得到女媧石我能以命相護,沒成想爭奪之中,我慘敗被對手碾碎了心,女媧為保我性命將心與石融為一體。
性命雖然保住卻留下後遺症,我見雪則法力全失、痛不欲生、直至灰飛煙滅。我本該住在昆崙山瑤圃仙境,但昆崙山常年積雪,所以女媧將瑤圃交給其他神女打理,我則住在這裡。
但這樣古怪的病也並非無葯可醫。三年前,我去臨安時偶遇一場大雪,痛的幾乎灰飛煙滅,但被三個神秘姑娘的搭救了。
三位姑娘說生命是無價的,我必須報答她們,而藝術也是無價的,所以央我作幅畫報答她們。
我收回思緒:「是的,我聽說你是會醫術的你的醫術就跟鳥窩一樣。」
「跟鳥窩一樣有家的溫暖嗎?」
「跟鳥窩一樣漏洞百出!」
「。。。」吟畫一臉尷尬摘下竹簍尋覓:「顏姐姐呢?吟畫替她采了美容的蘨(yáo)草。她還沒有回來?」
她口中顏姐姐是我從臨安時撿回來的凡人,我兩個好姐妹之一。
我點點頭:「來儀腳力有限,她和昆崙山熏華神女一起去。」
吟畫踮起腳尖湊近我耳邊:「您告訴我,佛魔是不是重生了啊?佛魔是女媧族宿敵,我們這回去人界是不是同佛魔有關」
她話題轉的太快,我驚嘆於她的聰明。
佛魔確實已經重生了。而且是在五年前的三月十五,女媧神識預言到佛魔會在苗疆一家農戶轉世。命我前去誅殺。
可那件事我卻辦砸了。
只因我下手的時候女嬰突然對著我一笑。我覺得石頭心都化了,大概那笑容牽動了我體內潛伏或泯滅多年的母性因子,結果錯過了下手的最佳時機……
此去臨安為的就是重塑寶蓮燈,集合消滅佛魔的最大力量。
可是為迷惑妖魔蠢蠢欲動之心,我放出假消息:佛魔已經被滅,佛魔還沒出生,佛魔被囚禁在東皇鍾,佛魔被人放了……
真實答案就清清楚楚有理有據擺在世人面前,可妖魔首先就把排除了正確選項,理由是它條件給的太充分太侮辱智商了。
但事實便是如此。於此看來生活中存在很多問題,複雜的不是問題本身而是你的思維,答案簡單到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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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裝作不明白:「你又在哪聽到什麼八卦了,突然問起這個?」
吟畫大舒一口氣,拍著胸口道:「在我們羽國倘或有哪個小孩不聽話,大人們就會用佛魔來嚇唬他。佛魔簡直就是我們羽國孩子的童年陰影啊。
傳說佛魔的眉間長有一顆痣,如果額頭開出三朵花就足以毀了所有。以至於很長時間內吟畫見了額頭上繪花鈿的就跑,天天擔心的就是佛魔降生……」
我似笑非笑:「沒有這回事,有師父在,佛魔怎麼會成功轉世?」
吟畫喜滋滋的笑:「也是,師父你說得對,誰會這麼蠢把那個禍害放出來呢?」
我打了一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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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屬於佛家之花,而寶蓮燈跌碎人間,故此它的蓮子應重聚在香火旺盛之處,如今人間香火最旺之處應是東南佛國——臨安。
咸淳九年臘月初八,清晨,我們抵達臨安。
下坐騎后,熏華接我們去落腳處,竟是西湖上的一艘遊船。女媧羽化之前,曾把我交給她代為管教,她說提前來此安排住處,但城裡人多諸事不便,還是船上保險。
我小徒弟吟畫、神獸白澤集體表示抗議。
熏華一神難敵三嘴,鬆口道:「釋迦摩尼成道、三教合一便去喝碗八寶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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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
某大學問家說,食色性也。滿足吃貨和飲食男女的需求,基本就滿足了十分之七的需求。吃有定勝糕,蔥包檜等;滿街都是情侶,但倘若孤身一人,那麼你可能會被虐了。
剩餘十分之三的可以憑藉才華。良辰美景風流韻事,能成為文學家;南戲宋詞發達,可以成為藝術家;三吳都會,還能成為政治家;若從繁華中讀到落寞,也成為道學家;闖蕩江湖的,臨安也稱武林,還能成為武學家……當然,倘若對這些都沒有興趣,隨時隨地可以找家寺廟出家。
嘖嘖嘖,這麼一條龍服務的城市,天天都跟召開蟠桃盛會似的,房價得有多貴。
我們三牽著一隻狗走在大街上,一會是白澤偷懶不肯走非要抱著才肯走,一會是吟畫看見好吃的要買,看見耍雜技的要擠進去看,真真是倆神助攻。
最熱鬧的自是瓦子和妓院,瓦子的關注點是娛樂,妓院的主題是女子。在最拉風的妓院門口,我成功甩掉了熏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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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安橋下流水從容,羊棚樓上說書,街旁都是店鋪。不過一個時辰,戶頭上的銀票花去了大半。
我更加深入意會臨安風月無邊的原因,主要是城裡植被不是花就是柳,而環境造就人,除了花街就是柳巷,是以除了尋花便是問柳。
繪情的關鍵在於情,我決定找找創作《夢華錄》的靈感。
但我沒能堅持下去,因為在成為畫師前,我首先是一個女子。女子的天性喜歡逛街,女兒家可以沒有男人,但不能不逛街,多少同林鳥因為逛街鬧掰,這是亘古不變的定律。
在一個攤位前,我看中了一支簪,透明的,外形是朵綻開的小花,花里有一滴流液體在透明的簪子通體流動,可這材料材料卻不是玻璃。
店主是個極不起眼的老翁,深陷的眼睛,身著短衣、緊腿、縛鞋、褐布,生意慘淡。後來我知道他生意慘淡的原因,太貴。
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老販說——這支簪子是君子國之物,這做工這手藝也只有君子國的國君才能做出來的。
背後傳來壓低耳語的女聲:「是啊,據說維國的國君是丹青之祖。」
一男子追問:「維國?」
我一怔。後來我才知道,即使我早已不記得淵淳,聽到這兩個字,還是會有莫名的觸動。
但我把這觸動理解成對傳說中人物的敬佩。
我裝作不經意回頭,幾步開外立著對年輕男女在說話。
女子向男子解釋:「君子國事實上叫做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