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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春江放舟
這個喊拉著那個喊按著,手忙腳亂,牽扯拉掛地好一陣忙活,吳言高他們幾個終於把安禿娃和張三星弄上了船。
船離糞碼頭遠了。又漂到河中間的激流。水深流急。
安禿娃過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感覺冷,脫掉濕衣服,披上吳言高遞給他的被子,縮著腦袋,和船上的人打招呼。
船上現在連安禿娃,總共是7個人。
張三星是撐前梢的,除了老闆朱雲貴,這個船上就是他最大了,年齡最大,掙錢也最多。他還是穿著濕衣服,沒有來得及換。上船以後,就急著把船往深水激流中撐,剛剛擺正了船,就下灘了。他拿著一根兩三丈長的蒿桿,吆喝著指揮吳言高他們幾個奮力搬撓那根放倒的桅杆做成的前梢,使船轉向,始終行走在河水最深的地方。他左一蒿桿右一蒿桿的點撥,試探水深,也撐撥船,極像是戲裏手拿丈八蛇矛的猛張飛。他50多歲,高大壯碩,聲音洪亮。
四個搬撓子的人:吳言高也差不多50歲了,是一個一臉愁苦像的矮個子。
曠洪順40來歲,乾瘦精神,臉盤本來就不大,長著一臉絡腮鬍子,一寸多長,整個腦袋,就像一個毛扎扎的球,看不見有臉皮嘴巴。
趙燈龍也40來歲,是一個又肥又矮的漢子。
何得標30多歲,乾瘦。
這些人都是安翠的常客,他們的船每回到涪城,都會到醉月樓去找安翠。所以,安禿娃和他們都熟悉。
后梢掌舵的是船老闆朱雲貴。他安禿娃不熟。他有家在涪城,船一到涪城他就回家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到醉月樓去過。
安禿娃認得他老婆楊幺姑和他兒子朱悶娃。他和狗屁娃四娃子他們一幫半大小子,最愛學楊幺姑走路了,在楊幺姑後面,屁股左扭右扭,大聲唱:「胸口挺屁股翹,急急忙忙要屙尿,幺姑幺姑你莫急,要屙屙在垰垰里,幺姑幺姑你莫哭,轉個彎彎就到屋。」總是惹得街道兩邊的人哈哈大笑。當然這些事情,朱雲貴是不知道的。安禿娃上船以後,朱雲貴一直沒有說話,專心一意的掌舵,直到船放過了灘口激流,飄泊在一段很深很平緩的水面以後,才坐在後梢,拿出一把鋒利的剃刀,刮自己很乾凈的臉。他三十多歲,關刀眉,三角眼,喝湯嘴巴四方臉。和船上的人一樣,他也穿著一件不知道補了幾千個補丁的長衫子衣服。這種衣服,走船的人,每人至少有一件,叫衲袉。在船上,大家都是不穿褲子的,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只穿這麼一件衲袉,用那條拉縴的布帶子在腰上一紮就行了。這是為了幹活方便。因為船在水上走,不知道水面以下有什麼,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塊石頭,或者一道沙脊沒有注意到,船就擱在上面擱淺了。這種時候,就要下水去背船。大家只需要把衲袉的下擺撩起來夾在腰帶上,就下水去用背,用肩膀把船抬,擠離石頭沙脊,擠到深水裡去。船工們當然有褲子,只不過那只是在船到碼頭,需要上岸的時候才穿。
天氣很好,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因為有河風徐徐吹來,所以一點也不熱。
河兩岸青山迎人,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鶯飛草長,風光如畫。
船無聲地漂著,這一段河道又直又寬,水也特別平。
張三星說這裡已經出了涪城的地界了,前面就是葫蘆溪。
船上多了一個安禿娃,就多了很多可以擺的龍門陣。比如這地名,這沿途的風光典故,平時大家都知道,沒有必要講,現在有安禿娃,就可以講給他聽。
張三星說:「老闆,你看那是不是你親家母?」
朱雲貴站起來遙望,太遠了,看不清楚,可以肯定那是個女的,但是不是親家母就不知道了。她姓馬,人稱馬大娘。現在,是楊幺姑表哥何駝子的老婆,早年,他們兩口子背一個背簍,走鄉串戶,賣針頭麻線胭脂水粉,朱雲貴他爸爸幫他們在重慶,漢口進貨。他們十分感激,就拜朱雲貴做他們兒子的乾爹。那不過是拉一點關係,好請朱雲貴幫忙進貨不再那麼毫無道理的意思。後來,何駝子又說媒把他小姑的女兒嫁給了朱雲貴。這就是楊幺姑了。雖然現在有這曾關係,但因為打幹親家在先,,所以沒有改口,還是叫親家,親家母。
前梢的幾個人無事可做,趙燈龍過來和安禿娃擺龍門陣。說是老闆的這個親家母風騷。話說是她兒子剛剛接了媳婦,睡到半夜,聽兒子說:沒有吃飽嗎,反正我也想,我們再來一盤。居家過日子,吃飯是不剋扣,偷嘴卻絕對不能允許。馬大娘就叫何駝子去看一下媳婦在偷什麼吃。駝子去看了,回來說沒有偷什麼,是人家兩口子在做那個事。馬大娘叫駝子也做。駝子幾下就完事了,隔壁的媳婦卻還在喊兒子再來再來。麻幺娘心癢難搔,叫駝子也再來,駝子沒有辦法。氣得馬大娘大罵:老龜兒子一點出息都沒有。我兒子都可以一盤又一盤的來,你怎麼就不行呢?駝子說:你的盤盤好大喲,吃一盤就飽了。媳婦的盤盤小啊。麻幺娘說:是我娃的肚量大。嘢,你老龜兒子該不是在打我們媳婦的主要哦...
這是這條船上的一個傳統笑話。同樣的話,曾經為船上的人帶來了無限的歡樂。但是聽得太多,也就沒有人再笑了。此時是講給安禿娃聽,安禿娃又不知道其中的奧妙,他不笑,他莫名其妙。倒是這一點,引起了滿船的人哄堂大笑。
這是一條可以裝載40000斤貨物的平底帆船,就是千里川江上最常見的那種。木殼,竹蓆篷子,分前艙,中艙,后艙。竹蓆篷子蓋著兩個中艙,船工和老闆晚上就睡在裡面。有一根桅杆,有一蓬帆。那帆只是在船行上水的時候用。有風而且風順的時候就揚帆,沒有風或者風不順的時候就用人力背纖拉船。放下水,不但不掛帆,連桅杆都放倒,伸出船頭作輔助舵用,川江水淺,灘急,彎多,危機四伏。
安禿娃上船以後,有一個人一直沒有說話,他就是吳言高。他給安禿娃脫掉濕衣服,拿自己的被蓋給他裹身子,就河水把安禿娃的衣服洗洗晾好,就一直盯著安禿娃看,看一陣,對著河水照一下自己的樣子,再看。
安禿娃頭上生禿瘡,滿腦袋的爛瘡疤,稀稀落落地沒有幾根頭髮,頭皮化膿潰爛,結著一大塊一大塊黃蠟蠟的痂疤。他被吳言高看詫了,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古怪,朝河裡照照,臉上清清楚楚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心虛,問:「看什麼呀,我臉上有花嗎?」
吳言高傷心的說:「不像啊,龜兒子魚翠子哄老子,總說安禿娃是我的兒子。哄了我十多年,塞進她那無底洞里的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假的。安禿娃根本就不像我。」說完,他那本來就愁容滿面的臉上,又添了幾分失望幾分頹唐。
「真的哎。」曠洪順過來看看安禿娃,對照自己,不像,又把張三星拉過來比對,也不像。說:「不對嘛,獨眼龍,你說你有一個兒子,是魚翠子親口給你說的,你看安禿娃哪裡有一點像你的地方嘛?」
張三星大度地一笑,說:「像不像有什麼啊,安禿娃是我的兒子,那是魚翠子親口對我說的,是不是那麼回事那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戲子無義婊子無情,逢場作戲,未必還要當真啊?」
「也是啊。」趙登龍說。安翠也說過安禿娃是他的兒子,不過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何得標過來指指安禿娃的腦袋說:「安禿娃像我,你們信不信?」
張三星說:「你龜兒雜種爬遠些,魚翠子生安禿娃的時候,你才十來歲,怎麼會是你的兒子呢?」
「不信是吧?你們看他一腦袋禿瘡,再看我的腦袋也是幾十個疤瘌,這算是憑證吧?」說著,就蹲在安禿娃身邊,讓大家比對。兩人同樣的乾瘦,小個子,疤瘌頭。如果說他們是兄弟,就很說得過去。
張三星曠洪順他們連連說像。
安禿娃早就憋不住要發火了。沖何得標吼道:「像,你像老子這條毬!」
「對了,那就有兩點想象了。」張三星介面說。
大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何得標越發得意,問:「安禿娃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毬相像呢?是你媽告訴你的嗎?」就撩開安禿娃披著的棉被,看看說:「不對不對,一點也不像嘛,你的傢伙才花生米那麼一點大,你媽媽說的是樣子相彷彿,對吧?」
這就讓大家笑的前仰後合,不能抑制。
安禿娃感到無奈感到恥辱,卻又無從發泄。安翠是他媽媽。如果他能夠選擇,他寧願任何一個女人生下自己,而不是安翠。他急了,進竹蓆篷子里拿起一把菜刀,就要砍了何得標。
何得標退讓,張三星他們抓扯著制止了安禿娃說:大家是說笑,都在一條船上,難免會開幾句玩笑,怎麼能夠這樣紅眉毛綠眼睛的拿菜刀砍人呢?
老闆朱雲貴發話了,說:「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把撓子架起來慢慢搖嘛。」頓了頓,又說:「安禿娃你過來,給我遞一碗水。」
安禿娃找到碗,舀一碗河水遞給朱雲貴。他喝了一口,把餘下的澆到颳得乾乾淨淨的臉上洗了搓了一陣。叫安禿娃去拿一件他的衲袉穿上,換下一直披著的棉被。這樣,安禿娃至少外觀看起來,和這一船人樣子一樣了。「安禿娃,既然你已經入了我們這一行,行里的規矩,行話,禁忌都必須學一些才對。」
「是。」安禿娃老實地答道。
「這個慢慢來,張三星他們也會教你。首先就是不能這樣紅臉。大家開開玩笑嘛。」
「有他們這樣開玩笑的嗎?」
「船上的日子難得打發呀。」朱雲貴嘆一口氣,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船上的日子,最難受的就是見不到人,找不到人說話,沒有事情干,無聊啊。我知道你要說船上沒有人嗎?船上的人都不說話嗎?船就這麼大,每天臉對臉背靠背,誰有一根白頭髮一顆齙牙齒,大家都一清二楚。太熟悉了。再說說話,長年累月地在一起說,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把什麼都說乾淨了,聽的人也聽煩了聽膩了。所以就開一些玩笑,打鬧一陣,心裡就好受一些。記住了,以後不準紅臉,更不能記仇。太小氣了,不出十天,這一船的人都跟你有仇了,你還怎麼過日子呢?」
「我記住了。」安禿娃說。
「你現在先看看他們是怎麼做的,別急著做事。船上的事情,說簡單也簡單,過筋過脈的只有那麼一兩下。會做的,做好了就過去了,不會的去做,不但幫不了忙,還會弄出事。」
船頭上的張三星告訴朱雲貴:「老闆,那不是你的親家母。」
朱雲貴抬頭看看。的確不是,河邊上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少婦在洗衣服。朱雲貴心裡有點失落。他希望他親家或者親家母到河邊來托他幫著買貨。那不是為了去吃他們一頓飯喝他們一台酒,更不是想聽他們感謝的話。他喜歡幫人家辦事,僅僅是覺得自己能幫助人家,是自己有能力,自己還行。人家需要自己幫助,被人家需要,他很滿足。他享受這種滿足。這些,船上的人當然是不能理解的。
水特別平,以至於看河面簡直看不出來水在流動,感覺不到船在走。前面,曠洪順他們已經架起撓子,四片撓片一上一下,隨著張三星高亢的號子搬動,催促著船向前徐徐行進。
「誰家的舍,」張三星喊。
「嗨喲。」曠洪順他們應。
「小姐兒喲。」
「嗨喲。」
「誰家的喲,」
「嗨喲.」
「女喲郎。」
「嗨喲。」
「眼看河裡喲。」
「嗨喲。」
「水喲漲。」
「嗨喲。」
「你為誰洗喲。」
「嗨喲.」
「衣喲裳?」
「嗨喲。」
「龍王在選媳婦喲。」
「嗨喲。」
「你不快點喲」
「嗨喲。」
「躲藏。」
「嗨喲。」
「你遭水打沙埋舍。」
「嗨喲。」
「我喲。」
「嗨喲。」
「個人睡覺喲。」
「嗨喲。」
「好——凄涼。」
「嗨喲。」
張三行是看見河邊有一個女人在洗衣服,現編的詞。大家應和著號子,搬動撓片。
吳言高一個人悶悶不樂,沒有應和。他心裡憋氣。怕有20年了吧,他,和這個船上的張三星曠洪順一直在醉月樓耍,一直找安翠。他一直相信安翠說的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安禿娃。每次到那裡去了,完事以後,除了應該付的嫖帳以外,他都心甘情願的多給三毛半圓。那是用來給他兒子買糖吃買衣服穿的。今天安禿娃上船來他仔細看了安禿娃,根本就不像自己。他慪氣,覺得安翠騙了他。
張三星見吳言高悶著,不知道他哪一根筋又不對了,慪得那麼五癆七傷的,就又現編了一段號子喊起來:「大河漲水小河混,有個舅子來搬鱵。搬個鯉魚大張口,搬個烏龜不吭聲。」
曠洪順他們聽了,知道這是在罵吳言高。應和得分外大聲,搬撓子也分外賣力,應和完了還有意無意的看看吳言高。
吳言高當然知道張三星在罵他。船上,拉縴有拉縴的號子,搬撓子有搬撓子的號子,領號子的人喊,大家一起和。同心協力一起使勁,才能把船放好。他雖然和大家一起使勁了,卻沒有應和號子,是他沒有對,挨了罵,也沒敢說什麼,應和著號子搬撓子。
朱雲貴這麼久也一直沒有說話。他沒有慪氣。他在想他的心事。他當然知道涪城有一個妓女叫安翠。他沒有去嫖過,他就沒有進過醉月樓,沒有想過要去。因為他的家在涪城,楊幺姑在涪城。還因為他的媽也極有可能在涪城。他已經記不清楚他媽的形象了,但他相信他有一個媽媽,媽媽一定在什麼地方看著他。放船的人,走州過縣的,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於一兩個月,哪裡有不去嫖個院房找妓女泄泄火的呢?他的第一次就是他老漢兒帶著他在漢口做的,那年他19歲。但是,在涪城周圍這方圓幾百里他不嫖。他覺得他媽媽在什麼地方看著他。他兩歲的時候,他媽媽離開了他們,他是跟著他爸爸在船上長大的。爸爸一直都沒有給他說過他媽媽的事情,沒有說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們,到哪裡去了?他25歲和楊幺姑結婚至今12年了。每回一回到涪城,他和楊幺姑是一個獨居多時一個遠別久曠,對男歡女愛的事就特別的貪戀,時常是吃飯拉屎都在搶時間,要多留些功夫到床上去用。
楊幺姑是一個在這種事情上很貪婪的女人。
朱雲貴也貪,他覺得他是在證明:我是個男人,丈夫,我可以使我的女人滿足。
朱雲貴對這種事情是懷著一種虔誠的尊崇和莫名的畏懼,用他全部力量和生命在做,他想弄清楚他為什麼會這樣?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他沒有見過他媽媽,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媽媽為什麼離開他們。他爸爸沒有再結婚成家,他長大成人以後,他爸爸也沒有給他討老婆成家。他娶楊幺姑,是他爸爸死了以後的事情。結婚以後,特別是生了朱悶娃以後,他才感覺到了有家,有女人以後,一個男人的難。他是個男人,丈夫,父親,他必須始終站得直直的,為嬌小的妻子幼弱的兒子支撐騰挪出一片盡量寬大高遠的天地空間;他必須始終做得好好的,因為兒子看著自己學著自己,就像他小時候學爸爸的行為處事一樣;他必須表現得最好,最強,讓自己的女人滿足,證明自己行,自己是最好的,最強的。那是他心靈深處的一個結,一個永遠不能彌合的傷,一種永遠不能鎮止的痛。他認定他媽媽就是因為男女之事,才離開他們的。
爸爸放船離開家,媽媽守望難耐做了錯事,最後離開了爸爸。
一定就是這樣的。
越是這樣認定,他就越是畏懼,越是誠惶誠恐。害怕自己有一天遠航歸來,家突然沒有了,兒子沒有媽媽了。他就這樣給自己證明著,不能告訴楊幺姑也不能講給任何人聽。只能一次次證明,自己行,充滿力量。憑藉這種自信,走出房門,走出家門,走出涪城,駕馭著自己的船乘風破浪,戰勝險灘惡水,掙錢,養家。帶著思念,牽挂,帶著疲憊和滿身創傷,回家時,看見楊幺姑和兒子,他總有一種虔誠的感激。感謝天感謝地,讓他的家,他的妻子兒子平安祥和,也感謝楊幺姑,感謝她還在家裡,還為他守望著打理著操持著他賴以休養生息的家。
回家,看著楊幺姑飄忽而去,翩然而來,忙忙碌碌的儘快把一切事情做完,再和他一起躺倒在被窩裡去。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楊幺姑還是他的,這個家還是他的,這一片天地還是屬於他朱雲貴的。
昨晚半夜,楊幺姑搖醒了朱雲貴,問他:「又遭夢魘著了嗎?玉兒是誰?」
玉兒是一個寡婦,好幾年前了,她跳河,他救了她。
剛才做夢又夢見了。
當初救她的時候,他當然不知道她叫玉兒,剛才夢裡急了,就叫了出來。
楊幺姑問個不休。
朱雲貴不想理睬她。他感到很疲憊,先一陣楊幺姑的那分熱烈瘋狂,簡直把他給吸幹了,他想再睡一會兒。
「算了,我也不討人嫌了,我去給你弄早飯,有什麼事就叫我。」楊幺姑說著,就穿衣服下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不是傻子,哪一回出去,船一靠碼頭,你都沒有睡素瞌睡。蓬萊有你的相好,重慶有你的相好,柳樹沱醜女子她媽和你有十四五年了吧?這回又是什麼玉兒。出去了我管不到你,在屋裡,我就不准你想精想怪的。她們有的我都有,她們會的我也會。不要睡在我的身邊,卻想著和她們在做事。知道嗎?」她指點著朱雲貴的頭嘮叨。
朱雲貴翻身坐起來,嚇了楊幺姑一跳。「你怎麼知道醜女子她媽呢?」他想給楊幺姑解釋一下,他和醜女子她媽,和玉兒都沒有故事,但想想,這種事情只有越洗越黑,越解釋越說不清楚。
「我知道的就多了。」楊幺姑轉身進了灶屋,刷鍋做飯,隔著牆壁,一邊忙活一邊和丈夫說話:「比如,你一天到晚不離手的那個剃刀,那是你19歲第一回在漢口**院,那個婊子送給你的,對不對?就因為他說你長得太黑了,你就天天刮臉,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嫁妹妹的大舅子一樣。還有重慶的香蘭,是春風樓的婊子。蓬萊鎮的那個,屋裡是個什麼半開門。算了,不說你了。」楊幺姑見朱雲貴拿起了煙袋,就在灶里夾了一顆紅木炭,給他點燃了紙捻子。「慪氣了嗎?我知道了這些又沒有說你什麼,你有那麼多女人,證明你能幹。能夠把那麼些女人弄得像我剛才那樣要死要活的,那才叫我男人的本事呢。」
朱雲貴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楊幺姑的屁股。
楊幺姑就順勢坐在床邊,看著朱雲貴,說:「快點回來。」
朱雲貴點點頭。
楊幺姑是有很多話要說,卻還是只說:「快點回來。」
朱雲貴拍拍楊幺姑,他知道她的牽挂她的渴求她的企盼她的想念她的期望她的欲願。他也一樣的想著盼著。
家,是男人的枷,痂。那是一個男人與生俱來的責任;是男人生命不能托舉的,又不能不支撐的重負;是男人終身的一層無法擺脫,不敢捨棄,不能沒有的殼。家裡有數不清的煩惱,無窮盡的紛爭,沒完沒了的無奈。當然也不缺少和諧,安寧和幸福。那裡是他疲憊時休養生息,受傷時依傍恢復,失落時逃避躲藏,高興時恣意肆虐的繭,也是他成就,自信和尊嚴的集大成。
楊幺姑一直在說話,說兒子朱悶娃上學肯讀書,學習好。說朱二娃調皮,賴人。說修房子還缺一百多塊錢,得趕快把房子修起來。「哎,你睡著了嗎,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呢。」朱雲貴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女人死了,最後不動的是身子的哪一部分?」
「是——」楊幺姑現在最想的就是和朱雲貴說話。「是手,或者腳。」她看看自己的一雙小腳,那是她驕傲於別的女人的地方,也是她感覺最痛苦的地方,每天裹腳麻煩,不說。走路腳痛,也不能幹重活。她都不知道這雙腳能不能支持她的身體,走到自己臨死的那一天。
「是女人的嘴啊,一天嘮嘮叨叨,不累嗎?」朱雲貴說完,放下煙袋,睡了。
安禿娃打斷了朱雲貴的沉思,指著河邊說:「那裡燃火了。」
朱雲貴看,說:「那是元寶梁。」
一江碧水,兩岸青山。只有那裡,一個如饅頭一樣的山包,不論春夏秋冬都是光禿禿的沒有樹木。而且每年到了這幾天,到了春暖花開萬木復甦的日子,都要放火燒荒。那是一個不長樹木的山包,不知道為什麼。
張三星說:「那是一處龍脈,每年都要燒一回。」
「胡說,我聽說那是涪城米老爺他們家的產業,燒龍背求雨,也不該燒這麼遠嘛。再說了,這正是收麥子的時候,誰還會求雨呢?」吳言高說。
張三星反駁:「我又沒有說是求雨,我說這是一條龍脈,每年這幾天都要燒一下,你沒見人家米家發財發得那樣子嗎,就是有這種龍脈。」
船上幾個人就爭議起米家發財和這個龍脈的關係。有人說米家是好幾十代人以前發的財,和這個元寶梁沒有關係。
有人說肯定有關係,要不然為什麼要年年燒它,那上面種樹種糧食都是可以的,為什麼要燒得寸草不生呢?
這一片山場,每年到這幾天就要燒一次,直燒得寸草不生。這是這條船上的人都知道的。這裡已經不是涪城的地界,這山場是涪城米家的產業。燒什麼?為什麼年年都是這幾天燒?為什麼山上一顆樹都沒有?卻是一個迷。
涪城,以及涪城周圍縣鎮的人,都是以那種敬天敬神的心理來對待他們腳下的土地的。這個在涪城的土地廟就能看出來。別的地方,土地廟都非常小,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窩在四五尺高的土地廟裡,香火也不旺盛。涪城的土地廟是一座很大香火很旺的廟子,土地公婆都裝了金身,土地廟也叫金土地。所以,涪城的人這樣不珍惜土地,實在是少有,奇怪。但這是人家米家的事情,雖然都想知道為什麼,卻沒有人敢去問清楚。
船馬上就要下灘了。這是在要進,還沒有進灘口的地方,水深河寬。左岸是一排高聳的岩壁,右岸是小鎮葫蘆溪。朱雲貴的親家就住在鎮上,在下河方向的上場口開著一家廣洋雜貨鋪。過去,他的親家何駝子,或者親家母麻幺娘,都會在岸邊大聲吆喝,叫他幫著在重慶買什麼貨物給帶回來,幾乎每回上水船,都會在葫蘆溪耽擱一天半天,所以船上的人對葫蘆溪就特別熟悉。今天沒有看見何家的人,已經有好幾次路過葫蘆溪都沒有看見何家的人了。聽說,他們家娶了兒媳婦以後婆媳不和,經常吵架。朱雲貴也就沒有主動到他們家去了。何必呢,去了,也許人家一家人正在賭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難堪。況且,他也有事情,忙。
朱雲貴靠在舵桿上,百無聊耐,順手又從衣袋裡摸出了剃刀。
這是一把只有一根小木條刀把,一塊刀背很厚,刀口刀膛很薄的刀片的剃刀。由於年代久遠,刀片已經磨得只剩下三分寬了,但依然極其鋒利。他打開剃刀,把玩著。人的很多習慣,行為方式,思維邏輯,以及對人對事,對物質或情感的認知,認同或者排斥,對是非,好惡,美醜,取捨等等的把握,往往都是受一件什麼在別人看來很不起眼的小事情影響,他認定了,就一生難以改變。所以便有了對同樣一件事情,他會如此,你會如彼。我就那樣做了,也許我錯了,我後悔,但下一次再遇到相類似的事,我會想想,但肯定還是那樣做,因為思維定勢決定了,在我的心裡這樣做是對的。我就是這樣做了才是我,如果照你的,或者他的方式做了,可能做對了,你和他都認同,卻再不是我做的,那不是我。這把剃刀,確實是在漢口買的,確實是因為那個女人說他太黑了才買的。18年了,他天天刮臉,並不是要給那個女人看,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依然天天刮臉,是因為他習慣了。
安禿娃以為他又要刮臉,忙去舀一碗水遞給他。到底還是覺得好奇,問道:「老闆,你剛剛才刮過臉,現在又要刮呀?」
朱雲貴把玩著剃刀,沒吭聲。他現在不刮臉,但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把剃刀拿出來。人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就那麼回事,如果放一個屁都必須問一個為什麼,那還不把人累死啊。
前梢的張三星答話了,說:「安禿娃你不知道,我們老闆是一天三刮絡腮鬍,你不讓他露臉,他就不准你冒頭。」
朱雲貴說:「無聊,沒事可干,這是船上的人最大的煩惱。特別是放下水船的時候。船靠碼頭,就想擠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不是要幹什麼,就是看看人,聽人說話,就很開心高興了。」
「就是。」張三星介面說,嫌隔遠了說話費力氣,乾脆把蒿桿遞給吳言高,自己走到后梢來,說:「我們放船的這一行,和下窯挖煤的並稱,人家說挖煤的是埋了還沒有死,我們放船的是死了還沒有埋。有一個歌句子唱得好:日行波浪上,夜宿沙灘邊,婆娘守的是有夫寡,男人受的是無罪繩。這個就是唱的是我們放船的人。」
吳言高說:「張三星你龜兒子少說幾句衣祿話好不好,人家安禿娃剛剛來,你撿一些好聽的說給他嘛。」
安禿娃根本就沒有聽他們說什麼,一直東張西望,剛出門,對什麼都感興趣,覺得新鮮有意思。指著岸邊說:「龜兒子黃狗兒怎麼也到葫蘆溪來了呢?」
「黃狗兒,在哪裡?」張三星順著安禿娃的手指看,什麼也沒有看到。「哪個黃狗兒?是江項城手下那個黃狗兒嗎?」
「不是他還是誰?狗日的是出來躲災的,她一天吹噓弄了學校的白老師。昨天白老師病了,他肯定遭嚇慌了。」
張三星還在看,遠離家鄉,遇見一個熟人不容易。人說人生四大高興事: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問:「你說黃狗兒在哪裡?」
「他進場口那間房子里去了。」
張三星想想說:「可能是左大爺他們走旱路到葫蘆溪了。」
他們不知道,江項城是派黃狗兒去找龍金庭,務必要把這船上的人斬盡殺絕一個不留。他必須看著,因為要搶船上的油,又害怕左大爺知道了是誰幹的。
「吆喝,張三星你吆喝一嗓子,如果是左大爺他們,就肯定會出來看的。」吳言高說。
「好嘛。」張三星應道,就拉開架勢,聚足了中氣,亮開嗓門吆喝了一聲:「哦——呵——呵——呵——」
果然,這一聲是石破天驚,響徹雲天。過了好久,四面群山都還有迴音。
那屋裡沒有出來人。那是一家飯館。左大爺沒有出來,黃狗兒當然也沒有出來。
突然,只聽船舷邊上「啪」的一聲響亮,嚇了安禿娃一跳。
曠洪順趙燈龍驚咋咋的大叫逮住,按倒。最後,何得標興高采烈地叫道:「我逮住了我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