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2:開心果
三小姐慢慢趕上來了。
張甫臣仍然撐著黑布陽傘給她遮蔭。
太陽很毒,天氣極熱。
越走近米老爺,張甫臣撐傘的手臂就伸得越直,盡量遠離三小姐。這樣,他就完全在太陽里曬著了。
三小姐扶著老爺的轎桿,嘰嘰喳喳不停的給老爺講城裡,學堂里以及二姐家裡的事情,這就說到了她昨天晚上看見她二姐的嬰兒,說:「那個娃娃好醜哦,緋鮮紅,滿臉滿身都是毛,還皺巴巴的,就一點都不像個人樣子。」
「瓜女子,」米老爺和三小姐擺了一陣龍門陣,心裡平和了一些,笑著說:「剛剛生下來的娃娃,都是那個樣子啊,你以為你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現在這樣漂亮嗎?你剛生下來的時候...」
三小姐急忙打斷了老爺的話,說:「不準說,不準說,你再說一個字,我就不理你了!」
見三小姐臉紅脖子粗的真的有一點生氣,米老爺就不敢再說什麼了。換了一個話題,問這回期中考試,她和張甫臣哪個的成績好些。
「我。」三小姐說。狠狠地盯了一眼張甫臣,她知道張甫臣是不敢現在就說實話的。但隨即就想到了,每回拿到考試的成績單,都是要給老爺看的,這個騙不了人。在學校里,她和張甫臣是尖子,年齡最大,成績也是最好的。張甫臣總是比她的成績好一點點。他是男孩嘛,他沒有三小姐那麼多的心事。想了想,又說:「只不過有一道幾何題我做錯了,那道題我本來是會做的,不知道怎麼就做錯了,這才把總分第一讓給了虎兒。」說著,又惡狠狠地盯了張甫臣一眼。她被他比著了,她一直很不服氣。沒有這個張甫臣,她就是第一了。
「是嗎?」米老爺笑著問道。張甫臣本來是他派給三小姐,給她拿書箱飲食的小書僮,是一個下人,奴隸。米家的家學里是不收外姓子弟的。那時,三小姐7歲,張甫臣9歲,都是小頑童。沒想到張甫臣天生就好學,在課堂外邊聽老師講書,回家就問他老漢兒張耀松,一個月下來,他學得比三小姐還好。米老爺就叫在學堂了給他安了一個座位,買了一套紙筆墨硯送給他,讓他讀書。但名義上他還是三小姐的小書僮。直到幾年以後三小姐到城裡讀書了,他才是以一個正式學生報名上學的。不過,依然做著給三小姐提書箱收拾文具磨墨這些書童的事情。
「是,老爺。」張甫臣恭謹的說。「三小姐的文章寫得好,在班上讀了不說,還作為範文,貼在學校的牆上,供同學們學習呢。」
「是嗎?」米老爺笑問。讀書作文,那是讀書人應有的本事。
三小姐頭一昂,她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呢,這可是應該在老爺面前好好說道一下的啊。就給了張甫臣一個嘉許的眼色。
米老爺發現了三小姐的得意,說:「那我可得到學校去一趟,拜讀一下我們家三小姐的大作。」
「不敢不敢。」三小姐笑著拱拱手。「一點恭請老爺斧正。」
老爺很得意,開心地笑著。
張甫臣也湊趣的說:「老爺,我給你背一遍吧。」
「好啊,好好。」老爺連聲叫好。
張甫臣略略一想,就抑揚頓挫地背:
成材說
要讓一棵樹,變成可用之材,很難。
首先,成材,成為人所認同,人需運用的材,並不是樹的本意。那是人強加給生長茁壯、樹形端正的樹的稱謂。是人需要材,需要堪作大用,做梁做柱支撐大廈的材。人難,難在對作為材的樹的期冀呵護,不必說那修枝治蟲,鬆土施肥。風雨雷電,人獸鳥蟲,都可能損傷這材,可謂防不勝防,一不小心,這棟樑之才就可能會有瑕疵,或夭折。
再說了,材也不容易。好好生好好長,這是天經地義的了。但怎麼生怎麼長,從它成為可塑之材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它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了。枝蔓橫出,虯曲玲瓏,作為樹,那是無可厚非的,材則不行。那棵作為生命存在的樹,必須在斤斧刀剪的反覆修整砍伐中痛苦但堅決地完成成材的過程。
人與材都不容易的是:樹成材時它必須是材,是沒有枝蔓,沒有意志,沒有生命的材。必需由育才人親手砍伐掉自己育成的青枝綠葉,以至於樹的根,皮,和它身體的一大半,以及生命,它才能成為棟樑之才。人和樹都必須捨棄很多。
成為棟樑是幸運的,有幸沒有做了牛打腳棒,沒有成為牙籤,也沒有成為燒火柴。不幸不成材也是......
「錯!錯錯錯錯錯!!錯了!!!」三小姐瘋狂的搖頭大叫。
張甫臣嚇得連忙住口說:「是,是我背錯了。」
米老爺笑著說:「三女子,你讓虎兒背完嘛。這就不錯了。」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文章是張甫臣寫的。那就是張甫臣的想法,口氣。他並不是貶低三小姐說她就寫不出好文章,三小姐有才,但不是在這上面。比如:「軟煙羅拒春雀鳴,了卻昨日宿酲。」比如:「聽枝頭黃鸝間關,不道人世春秋。」這些詩詞,就很好,那也是張甫臣寫不出來的。
「背書啊,機靈鬼兒。」三小姐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瞪,索性離開張甫臣遠遠地。在大太陽下走著。這就被老爺當面揭穿了,她的臉上很是下不來。所以她恨死張甫臣了。
張甫臣極其狼狽,想撐傘過去給三小姐遮太陽,他一動,三小姐就走得更遠。要繼續背下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頭。「故曰:有幸成材,不幸成材。」他戰戰兢兢地背著,他記得這一段應該是有的,看看三小姐,她得意的往這邊來了,就過去給她撐傘,繼續背:「即如草木一世,也總是舍多取少......」
「又錯了又錯了。」三小姐剛剛走進張甫臣的傘蔭,就又蹦跳著跑得老遠。這文章本來是張甫臣閑極無聊的信手塗鴉,三小姐無意間看了說好,叫他反覆的修改,最後由三小姐謄清交給老師。所以,張甫臣現在也記不清什麼是對的。
三小姐見張甫臣沒有辦法背完,就自己背道:「即如草木一世,也應知取捨,不捨去枝蔓,快意恣肆,曲莖虯干,終難免柴薪命運。只有執意向上者,成梁成柱,才可得以永恆。」她背完了,衝過來,指點著張甫臣的腦袋,狠狠的說:「對不對,張甫臣?」
「對,對對。」張甫臣縮著腦袋答道。
對,不對,米老爺都不想追究了。這不過就是童生習作,好肯定算不上,不難聽而已。說:「三女子,你不要那樣跳過來跳過去的好不好?你看這太陽好毒嘛。」回頭沖張甫臣吼道:「虎兒你也是,這麼大的太陽,三小姐要出來瘋跑,你也不勸說一下。曬得跟黑茶壺一樣,她找不到婆家,你看我不把她拿來嫁給你才怪呢。」
「這——」一向都是口齒伶俐的張甫臣語塞了,不知道該怎麼來接這句話。
三小姐見了張甫臣那面紅耳赤欲言無語的樣子,不由得開心的哈哈大笑:「就是,他就是想把我晒成黑茶壺。老爺你別怕,就是找不到婆家,我就守在屋裡給你養老,我才不要他呢。」
「為什麼?」米老爺問。問過就後悔了。這本來是他的一點心病。他一直就是想三小姐和張甫臣的事情,卻又舉棋不定,下不來決心。招張甫臣做他的上門女婿,給他養老,這於什麼都無礙。說親,找個人家把三小姐嫁出去,那當然得門當戶對。招上門女婿就不一定了,女婿的門楣低一點就應該。再說了,張甫臣他們家雖然說沒有家業,到底還是書香門第。張甫臣是生在米家長在米家,對他,米老爺是知根知底的。他也很看重張甫臣的長相學識,文墨寫算詩文都和三小姐很般配。這事情,他也討過張耀松的口風,他當然是沒有什麼意見了。
「為什麼?」三小姐指著張甫臣,比劃著說:「他長得太高了,比我高這麼大一節。如果像三四年前那個樣子還差不多。」
三四年前,三小姐比張甫臣高,這幾年,他突然就長高了很多,一下就長得比三小姐高兩三寸了。
「而且他從來就欺負我,一點都不讓著我,長得比我高,成績比我好,勁也比我大。反正百事二樣他都不讓我,把我管著。而且...」
米老爺打斷了三小姐的話,他現在後悔了,這本來應該是他獨斷專行的事情,不能和他們兩個議論的。說:「算了算了別再說了。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這事,以後都不許再提,有哪個再提一個字,就要掌嘴!」
「這——」三小姐一聽急了,這是老爺主動提起的話題,她真的很想沿著這話題說下去,挑開了以後就好和張甫臣相處了,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話沒法明說,難受。「老爺,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我哪樣?」米老爺反問。其實他是心知肚明,照很多人的說法:一對璧人。真的,他深信,茫茫人海,今生來世,也許再找不到比他們更般配的一對人了。
「你大人大面的說了,怎麼馬上就不算數了呢?」三小姐歪著脖子沖米老爺說。
米老爺大聲吼道:「不準再說這個了!」他真的生氣了。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有事情沒有想通。他不願意有什麼既成事實逼迫著他,使他只能這樣不能那樣。他明白了,三小姐是很中意張甫臣的,他知道他必須面對,必須接受這個現實。
三小姐和張甫臣從小是在一起長大的,在米家祠堂那一片上百間房子的空曠氛圍中,張甫臣是三小姐唯一能夠經常見到的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她是主人,他是下人。不管什麼事,他都得讓著她。穿吃用耍看,一切都必須是三小姐夠了,才輪得到張甫臣。稍大一點,念家學了,不管是誰欺負三小姐,也許那根本就算不了欺負,沒有人敢。家學裡面的學生都是姓米,大半都比三小姐張甫臣歲數大,也比三小姐輩分高,但他們都是窮人,沒有人敢於欺侮三小姐。說是三小姐欺侮人家沒有盡興可能更準確一些。每當這時,總是張甫臣幫她打鬥幫她出氣。為了這個,張甫臣挨了很多打。家學里的學生都比他大,打架肯定是打不贏的,這得挨打;家學里的學生都姓米,是主子,下人和主子打架,這還得了嗎?回家以後他爸他媽要打他;老爺太太知道了,也是要打他的。但挨了打以後他記不住,只要誰惹三小姐不高興了,他還是要打架。他覺得他就應該呵護著陪侍著三小姐。
她是他的主人,他是她的下人。
張耀松從小就告訴兒子:吃的是米家的飯,穿的是米家的衣,用的是米家的錢,服侍好米家三小姐,沒有讓他滾回到治城那山溝里去,那是他的運氣。得好好的做好自己的本分。
三小姐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她坦然地看著張甫臣為了她和別人打架;看著他被別人打的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看著他帶著一身的傷回到家裡,再被他爸爸張耀松打;再被她爸爸米老爺打。她沒有為他去求過情,因為她不用向任何人懇求什麼。她也沒有為他去說明什麼,即使他是有理由的,她也不說。因為她沒有做錯什麼,她沒有必要向誰說明什麼。
張甫臣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三小姐不高興了,這就是他打架的理由。她是他的主人,她是女孩,任誰,有天大的理由都應該讓她。
這樣,就長大了。
三小姐是女孩子,懂事畢竟要早一些。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突然發現她離不開張甫臣了。她不敢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一個人比張甫臣對她更好,更知道她的喜怒哀樂,寒暖饑飽,取捨欲求。她不敢奢求這世界上還會有一個完全以她的心思為自己行為準繩的男人。
「為什麼不說,憑什麼不說?」三小姐急急的說:「不是說一諾千金嗎?開個玩笑,你是大人,有這樣開玩笑的嗎?有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嗎?」她不知道這話應該怎麼再往深里說,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老爺明白自己的心思。就示意張甫臣,叫他說話。
張甫臣怎麼敢說什麼呀,儘管知道現在三小姐不高興了,急了,但現在面對的是老爺。想了想,就岔開了話題,說:「老爺,不是我不勸三小姐,是屋裡二姨太和四姨太鬥嘴,罵得實在是太不堪了。太太才叫我陪三小姐出來走一轉。三小姐說上午路過,看到五祖爺他們家的那幾塊麥子長得特別的好,就要過來看看,要把你怎麼種的竅門問清楚,給前灣,磨兒梁,高坎的那些種公田的人戶說一下,讓他們學著點,一畝多打幾斗糧食。免得年年催糧派款都哭窮說欠收,打不完的理扯扯不完的爛筋。」
「哦——」聽張甫臣這樣說,米老爺心裡著實跳了一下,暗道:這個三女子確實太不簡單了,小小年紀,怎麼就想得到這個呢?看看在一邊生悶氣的三小姐,覺得也不能再誇她,她已經夠傲氣的了。也沒有辦法沿著這話題再說下去,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他明白三小姐想給他說什麼,想要他說什麼。他覺得這也沒有什麼不好。既然三小姐和張甫臣你情我願,那就等有時間了,找張耀松說說,成全了他們,風風光光的給他們把事情辦了就完了。關鍵是不能現在就給他們說什麼,使他們有恃無恐,辦事前就弄出什麼響動,那就不好了。想著,就問:「你們聽說了沒有,二姨太和四姨太為什麼鬥嘴呢?」
張甫臣回答說:「還不是為了老爺要上任,說老爺不知道會帶誰去。二姨太說四姨太是狐媚子,成天纏著老爺,弄得老爺無精打採的。四姨太就罵二姨太是個沒騸乾淨的大花花,進門都快十年了,連一個寡蛋都沒有下出來...」
「還在說,還說!」這正是老爺心裡最痛的地方,他真的生氣了,舉起手裡的拐杖,黑著臉訓斥張甫臣:「你一個娃兒家家的,你懂什麼大花花,什麼寡蛋?這種話,自己聽見了也應該裝著沒有聽見嘛,還敢拿出來說,也不怕髒了自己的嘴巴。」
張甫臣臉都嚇青了,等著那拐杖打下來。還好,那拐杖最終也沒有落在他頭上。
三小姐眉花眼笑,說:「該。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亂說。」
米老爺生氣,米老爺心痛啊。人,大約總是有遺憾吧。聽說,人出生的第一聲叫喚總是哭;但願臨死前最後一刻能夠笑。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想做的,能做的,到臨終前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大約就能含笑而去了。米老爺一直在努力,他應該有一個兒子,必須有一個兒子,也可以有一個兒子的。這既不是過分的要求,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情。的的確確,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生個兒子不是什麼難事,更不是什麼奢求。米老爺也從來不懷疑自己能做,自己一直做著並做得很好,他是一定會有一個兒子的。他堅信這一點。正是因為他這一點堅信,支持他做著,絕不放棄,從19歲,到52歲。他審慎的選擇做什麼,什麼時間做,怎麼做。他是嚴格按照書上所說的在做,那都是先賢名宿寫的書,是他們米家的祖爺爺輯錄的精華文字。今天,聽了米百家罵他父母的話,聽了二姨太四姨太罵的話,他心裡的那種堅信動搖了,那種讓他執著追求的力量,像捧著手裡的水,在不可挽回不能逆止的流失。他一直都明白,做著,就還有可能。如果不做,就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就做。正確的,通向成功的路只有一條,可以走的路卻有千百萬條。事先沒有人知道那一條路是通向成功的,不知道哪一步就會導向失敗,只能站在岔路口選擇自己以為正確的選擇,這種選擇也許根本就無所謂正確或者錯誤,只因為那是自己的選擇,就做,成了敗了都是自己必須接受的結果。比之結果,希望當然更好,所以不滿足;比之希望,結果已經是這樣了,怨悔都沒有用。經過了努力,經過了失敗,什麼都沒有得到,或許還可能比沒有做什麼之前擁有得更少。帶著傷悲,勞累,失望,頹廢和落寞,來面對沒有結果的結果,面對這隻有所失毫無所得的結果。真的是很苦啊!
真的是沒有所得嗎?
不能想一想什麼地方做錯了嗎?如果想清楚了什麼地方做錯了,改掉錯誤,至少知道那樣做是錯的,這不也是一得嗎?不重複以前的錯誤,這就是說自己還足夠聰明;繼續做,不放棄,就能夠證明自己足夠堅強。對,繼續,做,努力,這才是最重要的。
米老爺沉默著,想著心事。凝聚著心氣兒,希望儘快平和剛才張甫臣轉達的二姨太四姨太對罵的話在他心裡造成的創痛和衝擊。心,真的會痛,如刀絞般的痛啊。即便是如米老爺這種已經飽經創傷的老心,也會痛。但日子還得過下去,他還是得有一個兒子來繼承家業,傳遞香煙。他不能,也不會、不敢放棄。他凝聚著心氣,他需要那份心氣,他必須擁有那種自信才行!
米老爺的憤怒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米老爺的悲哀、失落、憂慮、愁煩和痛苦也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張甫臣看著著急,知道是自己剛才說的話傷著老爺了,卻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夠讓老爺開解一點高興一點。就遞眼神給三小姐,要她和老爺說話,開解發散一下老爺的鬱悶。
三小姐一次次扭開腦袋不理睬張甫臣。她才不管呢,這是張甫臣惹得老爺生氣了,該打該罰都是他張甫臣的事情。
張甫臣沒有辦法,幾次想說什麼,說老爺要打就打幾下要罵就罵幾句,可別自己個兒氣出什麼毛病來了。
米老爺都擺手拒絕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能幫他什麼。
三小姐是老爺的開心果,她說什麼老爺都愛聽,別人就是不行。
三小姐過來說:「老爺,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說是,從前有戶人家,家裡養了一條狗,養了一匹驢子。那狗呢,每天都是吃飯,吃肉,吃飽了什麼都不做,只是卧在大門口玩耍。那驢子每天就是吃一把草,白天要馱著老爺到這裡那裡去,晚上還要拉碾子推磨,很累。那驢子就想不過,為什麼狗就能吃好的還不幹活呢?就想看一個究竟。還真的讓它看出門道來了。每天老爺回來,老遠,狗就迎接上去,搖頭擺尾的又是舔老爺的手,又是親老爺的臉。老爺就滿意了,高高興興的給狗吃飯吃肉。驢子看了,覺得這也太簡單了,我也會啊。第二天,老爺回家來,驢子就先狗一步跑到老爺面前,也是搖頭擺尾,舔老爺的手親老爺的臉,你猜怎麼樣?把老爺嚇了一個仰拌,驚咋咋地吆喝:『快來人哪,這個發瘟的畜生瘋了,快拉去打死吃肉。』」還沒有講完,她就先笑的前仰後合了。
米老爺禁不住開顏一笑,但馬上就板起臉教訓道:「還笑,一個女娃子家家的,在哪裡學到的這些彎酸刻薄的東西?」
見老爺笑了,三小姐知道老爺已經沒有傷心生氣了,就指著張甫臣說:「是他,這個龍門陣是他講給我聽的。」
這明明又是三小姐在給張甫臣找事找麻煩,讓老爺收拾他。她總是這樣。
米老爺轉臉對張甫臣說:「你一天就是給她講這些嗎?難怪三女子越來越精靈古怪尖酸刻薄了,我們回去再說!」但是,因為心裡一直有那驢子搖頭擺尾和老爺親熱的形象,到底沒有繃住臉,還是笑出了聲。
就在這時,只見米家祠堂的管賬先生張耀松急匆匆地跑著過來了,一見米老爺,就大聲報告:「老爺,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米老爺一驚,忙問:「什麼事?什麼事啊??!」
張先生沒有回答米老爺的話,先向自己的兒子張甫臣說:「虎兒,你趕緊到前灣去請孔先生來,就說祠堂里大姨太上吊了,喊他趕緊的過來救命。」
「哦,知道了!」張甫臣沒有聽完他爸的話,就朝前灣跑去。
兒子走了以後,張耀松有喘了一陣氣,才對米老爺說:「大姨太上吊了,剛剛救下來,還要一絲絲氣,也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這,這是從何說起,這又是為什麼啊??!」米老爺著急的問道。
張先生說:「還不是為二姨太四姨太吵架。老爺你是知道的,大姨太平時不愛說話,有什麼事總是在心裡慪氣。要說呢,也是二姨太四姨太他們吵得太不象話了,特別是那四姨太,今天罵得實在是太不堪了。大姨太一轉眼就回她屋,上了吊。還好,發現得早,你看這事鬧得來......」見米老爺臉色陰沉得厲害,張先生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停,停下!」米老爺喊停了涼轎,坐在那裡生悶氣。他不急於回去,不敢回去啊。他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麼面對自己的五個妻妾;怎麼去吹冷這一鍋翻天大熬的熱稀飯。五個,特別是四個姨太太,那都是自己心甘情願,拿著成十累百的銀元,一個又一個的娶回來的。她們,包括米老爺自己在內,也都是一心一意不辭辛勞的努力了這麼多年。為的就只是想要一個兒子。不難理解呀,包括大姨太的失望以至於絕望;二姨太的絕不放棄絕不忍讓;三姨太的煽風點火挑撥離間和四姨太的死纏爛打不依不饒。為的,不就是想自己更多的和老爺在一起,以便使自己的肚子早點有動靜,早點給米家生一個兒子嗎?這麼一弄,弄出人命來了。米老爺的心傷透了,他徹底的絕望了。
「哦,老爺。」張耀松像是突然想起,說:「今天早晨,我在醉月樓看見羅永慶了。」
「嗯?」米老爺含糊的應了一聲,他上醉月樓**,這不是什麼好事,老爺想說他管他也沒有辦法管,但這樣說給老爺,也沒有必要嘛。
見老爺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張耀松繼續說:「就是下河三河場龍金庭手下的那個羅長子羅永慶啊。他到涪城來幹什麼呢?該不是來踩盤子,要打你老人家的主要哦?」他是說另外的話題轉移老爺的注意力,屋裡的事情不出都出了,傷心焦急也沒有用。他也是真的擔心,他確實看見羅永慶了,想想就心理寒顫。他害怕這些土匪拉了三小姐的肥豬。這種事情,現在很多。
「嗯。」老爺漫不經心地又應了一聲。所有的奮鬥追求都失去了意義,所有的驕傲和自信在這一刻都完全坍塌了。沒有兒子繼承,掙得再多,自己百年以後又留給誰呢?他說:「由他去吧,能防土匪搶你,你還能防著土匪想搶你嗎?算了,張先生,你回去以後馬上幫我辦這樣幾件事。趕快把幾個姨太太的賣身文約找出來,派人通知她們家裡的人來把她們領回去,都給一點錢。以後,任隨她們嫁張嫁李,與米家無關。這是一。第二呢,就是把你手裡的賬目事務交給崔先生,等後天我祭完了祖,你隨我上任。」
「是,老爺。」張耀松知道老爺這時候很傷心,腦子不清楚,這些事,特別是打發了姨太太的事情,那是必須他自己去辦的,他不能代勞。但老爺正在氣頭上,說什麼他也是聽不進去的,所以就答應著,不多說什麼。
「還有,你吩咐崔先生他們幾個,小春這就下來了,你叫他們把去年的舊賬,今年的新租,以及該收的糧,款,加緊催收。明年我要辦幾件大事,很要用一些錢。」
「是,老爺。」張先生說。「不過老爺,還是回屋裡去慢慢說吧。哪有都走到家門口了,還在外面這樣的大太陽底下說長篇古文的呢?」他和老爺相處了二十多年,知道得很深,老爺現在害怕,怕什麼他也是清楚的,就又說:「聽見大姨太上了吊,二姨太四姨太都回自己屋裡了。哦,老爺,我們家二小姐昨天晚上生了,生了一個兒子,報喜的人都到屋裡了,你快回去吧,都在等著你呢。」
三小姐也勸說:「就是就是,趕快回去吧。」老爺心裡不痛快,她也很著急。
「哦——」像是從什麼沉重的壓迫下掙扎出來一樣,米老爺呻吟著坐直了,讓人抬起來走。他早就知道二小姐生兒子的事情,但此時再次聽見,畢竟這是一件喜事,它讓米老爺那苦不堪言的心理,感到了一絲暖意。
路邊的泡桐樹,一樹樹的花,在無聲的凋落。不是太陽曬的,也不是風吹落的,開過了就這樣凋落,不為什麼,也沒有道理。米吉橋壩子里的泡桐樹很多,都是野生的。這地方原來就叫泡桐壩。泡桐樹賤,容易成活。樹上的種子落下來會發芽長成大樹;砍了樹的樹樁子也要萌芽,而且有長得極快,三幾年時間就長成一棵大樹了。唯獨就是沒有用處,修房子做傢具,它的木頭都愛生蟲,連燒火都不是好柴火,不熬火。
前面就是米吉橋。過了橋,上山,米老爺就到家了。
米家祠堂修建在半山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