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6:行路難
家是什麼?
家就是肚子餓了,面前有一碗熱稀飯;家就是身子乏了,身下有一個熱被窩。身有所靠心有所依。至少吧,醜女子現在感覺,這些就是家的全部內容了。也許家裡還應該有媽媽無休無止的嘮叨抱怨甚至打罵;應該有永無窮盡沒有完結的家務勞作。有很多,但現在她想不到,她太累了,需要一個家休息,讓她睡一覺,安心的恢復疲勞;她太餓了,需要吃飯。她太需要一個家,一個不必擔驚受怕小心提防的地方,一個不會受到傷害的地方。醜女子本來以為應該兩天就走完的回家路,她走了整整七天。終於看見親人了。站在學校門口,看著朱悶娃,朱二娃,她熱淚盈眶,就只是想大哭一場。
白老師抱著朱二娃,焦急的等待楊幺姑來接走他。
出事了,今天余警長的女兒第一天到學校來上課,就被學生陸雲衡放鞭炮炸了。不知道傷著沒有,肯定是嚇壞了。她現在急著要到余秋萍家裡去看看。人家是在學校出的事,她作為老師,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
這個楊幺姑逛到哪裡去了啊。真是急死人了。
朱悶娃拉拉白老師的衣服,讓她彎下身子,在她耳邊悄聲說:「白老師,你有急事你忙去吧。我認識這個人。」
「你剛才不是說不認識嗎?」
「是啊,我不認識,但我知道她是誰。她姓許,叫醜女子,家是范家沱的。」
白老師不相信,也不敢再託大,剛才已經出事了。不要再出什麼事情就更難辦。
但見朱悶娃像個大人一樣過去問道:「你是誰?」
醜女子說:「我叫醜女子。」
「姓什麼?」
「姓許。」
「你們家住哪裡?」
「范家沱。」
朱悶娃看看白老師。很是得意。
白老師問:「你們是親戚嗎?」
醜女子連忙說:「是,是啊!」
朱悶娃癟癟嘴。他聽爸爸媽媽無數次說起過醜女子,但他們肯定不是親戚。
白老師問朱悶娃:「你們沒有什麼吧?」
「沒有什麼,你忙去吧!」朱悶娃說,膽氣很是豪壯。這裡是學校,他不怕醜女子。
白老師就把朱二娃遞給醜女子抱著。急急忙忙的追余秋萍去了。
醜女子緊抱著二娃,心貼著他的心臉貼著他的臉,熱淚潸然。這是幾天勞累奔波受苦受累擔驚受怕以後,再一次擁抱親人啊,這就是她魂牽夢繞千里投奔的家人啊!
從范家沱到涪城,沿河水路是二百四十里,旱路會長一點,也長不了多少吧。就走,沒想到她走岔了路,她是被朱雲貴以及那些船上的人誤導了。確切的說是被經驗給誤導的。
聽他們說:到涪城是240里水路,旱路長一點,一個女人至少要走兩天。
他們,以及醜女子都沒有計算醜女子是一個醜女子,沒有人打擾,又很強悍。長腳大手黃桶腰桿,走路比一個男人都快捷,所以,她就在涪城邊上的李家脊,順著安昌河一路向上走去了。到了一個場鎮就打聽楊幺姑,她只知道涪城的人都是認識楊幺姑的。不認識楊幺姑,這就不是涪城。就繼續走。
問道嘛,問問這裡是什麼地方不行嗎?
她沒有問,到了她以為是涪城的地方,也就是上路的第二天下午,她都走到花街了,才離開河邊,進鎮子到人多的地方打聽。
沒有人認識楊幺姑。
疲乏了,也餓極了。就想先找一些吃的東西填飽肚子再走。
記得在上路前,朱雲貴拿出五個銀元遞給醜女子,說:「拿去,你走吧。」
醜女子像是被嚇著了,驚問:「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路費呀,你走路就不用錢嗎?」
「這,這留著你們用把。」醜女子不伸手拿錢,哆嗦著說:「就這麼兩百多里路,一天多時間就走到了,也不要住店啥的,不用錢。」
「那吃飯呢?」「我一個人,在哪裡都能夠將就一口。」醜女子這樣說。
朱雲貴著急了,狠狠地把錢扔在醜女子腳下,大聲吼道:「就沒有見過這麼不懂事的傻女人,明明白白的是嫁給我了的,不跟我睡床上,偏偏要睡著灶門前;自己的男人拿錢送她回家,又怎麼說都不要。聽她那口氣,像是要去當叫花子歇橋洞舔盤子回家。這樣子還嫁什麼人嘛?既然嫁了,就是人家的女人老婆。丟臉,就是丟她男人的臉。你這就是在丟我的臉你知道嗎?!!」說完,轉身走了。
醜女子不知道朱雲貴為什麼又發火了。心驚膽顫的撿起幾個銀元,哀哀愁愁的踏上了回家,到涪城的路。
其實朱雲貴不知道,在這個季節,走路,不用錢也是可以不討口叫化的,山上路邊到處都是野菜,枸杞芽,馬齒菡,灰蔊菜,刺甘苗這些都是可以吃的,順手摘一把塞進嘴裡就行,餓不死人。住宿就更加方便,隨便找一個避風遮露氣的地方,蹲著就過一晚上。
害怕,不知道害怕什麼。但也過來了,一個迷糊天就亮了。
她完全可以有尊嚴的,不討口叫化,不丟臉。
但是到現在都沒有找到涪城找到楊幺姑,她覺得必須吃一點東西,飯,才能抵得住了。就走向飯館,沒有想到還沒有走攏,飯館的夥計老闆就大聲呵斥她,叫她走遠一點。有的乾脆就給她端出殘燙剩飯。他們真的把她當叫花子了。她沒有吃那些殘湯剩飯。這讓她心裡很難過。
不知道這算不算就丟了朱雲貴的臉了。
這天花街是逢場天。她大概走到了糧食市場了吧,大街邊到處都有撒落的麥粒,稀稀拉拉的,但是很多。
這是糧食啊,是可以養活人的東西。
醜女子就埋頭一粒一粒的撿,撿一小把,就在手板上搓搓,喂進嘴裡。再撿。
她發現有很多雞,鴨子,雞鴨撿這散落在地上的糧食可是比人能幹多了,雞是一口一顆百發百中,鴨子是用它勺子一樣的嘴掃蕩,快捷無比。
她著急呀,她不能和這些雞鴨比較啊,就轟趕它們。
雞鴨子不走遠,繼續啄食糧食麥粒。又逐漸圍了過來,和醜女子一起撿食。
誰知道這就被街道兩邊的住戶人家發現了,以為醜女子是偷雞賊。當她某一次抬起頭往嘴裡喂麥粒時,猛然發現十幾個男人女人圍住了自己,怒視著她。
「這是你們的嗎?」醜女子揚起手裡的麥粒給他們看。因吃多了野菜,那眼光不知道怎麼,竟然發綠,很嚇人。
不知道是誰,大吼一聲:「打呀,打死這個狗日的偷雞賊!」拳頭腳尖,棍棒石頭就雨點般的落到了醜女子身上。
她這個樣子實在太象是偷雞賊了。挨了一頓痛打,醜女子蹲在路邊哭泣,冤枉啊,這些人怎麼這樣呢?也不問一個青紅皂白,叫這樣朝死里打人。
一個老大爺,端來一碗冷飯,是紅苕乾飯,遞給醜女子,說姑娘啊,吃吧,人,餓死也不要學壞呀。
這不還是把她當叫花子嗎??
她沒有接老大爺手裡的乾飯,艱難的站起身,站直了,把手裡緊捏著的麥粒喂進嘴裡,走了。
老大爺說可憐啊,這是一個瘋子!
就這樣走,一路打聽楊幺姑,看看身邊的河越來越小,小到都可以徒步涉過了。
朱雲貴他們家可是住在大河邊上的啊!才想起來問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回答說這裡是茶坪。
問涪城。
說是在下河方向280里。
天哪,怎麽會這樣呢??
就只好扭頭往回走。山路,又是非常疲憊睏乏的身子,走路就格外的慢。
走到一個大鎮子,打聽,是安昌鎮。
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們,更沒有單身一人進過飯館,不知道是不是飯館都是那麼招呼客人的,呵斥轟趕。太餓太渴太累了,無論如何也必須找一個地方吃一點東西才能挺住了。繼續走路。天黑以後,她終於在一條小巷子里看見一家客棧,門口大燈籠下的籠屜里堆著饅頭,一個老大爺慈眉善面的坐在那裡招呼客人住店。
醜女子老遠就拿了一塊銀元拽在手裡,大著膽子走過去,昂聲說:「我要五個饅頭,我要住店!」手裡有錢,心裡就不慌,說話也大聲了。
大爺看看醜女子,說:「饅頭三文錢一個,住店十文。」
「五個饅頭,我要住店。」醜女子堅決的說。
大爺接過她的包袱,放進櫃檯。再次仔細打量她,帶著她走進了大通鋪房子。說:「就是這裡,你看能不能將就一個晚上?」醜女子放眼看去,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進門兩邊是兩溜土磚砌的檯子,一人多寬,那就是客人睡覺的床了。檯子中間,是一個火爐子。夏天,沒有燒火,上面放了一個大茶壺。屋裡已經有十七八個人了,都是男的,有的在床上燒煙,有的在擲色子賭錢,更多的是躺在床上睡覺。
能有一個地方睡覺就好了。醜女子不挑。
就拿出錢遞給大爺,說謝謝了,這裡就很好。
大爺吃驚,沒有想到她會大大方方的拿出一元錢。她那麼丑,滿臉菜色,又穿得破破爛爛的。連忙說:「小姐,這裡隔壁就是飯館,要吃什麼我給你叫去。我們店裡只有冷饅頭,也不是你這樣的人吃的。樓上有單間,也不貴,三十文錢一晚上。」大爺是勢利眼,但心地畢竟還有一點善良。覺得今天真的是看走眼了,很是對不起這位女客,得去給老闆說一下,給她安頓一個單間。怎麽會叫一個大姑娘和一大群挑腳抬擔的大男人家一起睡大通鋪呢?
醜女子走到大屋最裡面的角落,拍拍鋪面被蓋,覺得比家裡的床還要暖和穩當,說:「就這裡,就這裡吧。給我五個饅頭。」
「五個?」大爺吃驚,問:「就你一個人吃嗎?我們這裡的饅頭大哦!」這裡是專門招待挑夫腳力的客棧,他們都是一些大肚漢,所以饅頭也就做的特別大,每一個都是五兩灰面做的。一般的男人吃上最多兩個就飽了,饅頭不是賺錢的,這是這客棧的招牌,招攬這些挑夫腳力來這裡住店的。
醜女子點點頭,她也看過那大饅頭,現在給她一條牛她都吃得下,太餓了呀。
大爺給她拿來五個饅頭。
她迫不及待的吃。
大爺給她倒了一碗水,說慢點慢點,別噎著了。
她感激大爺,連說謝謝。很快吃掉三個饅頭,倒在那裡就睡著了。
女人哪,聽自己男人的話,照著男人說的去做,總是不會出差錯的。這是醜女子出門這幾天痛徹的感受到的真理。
迷迷糊糊地,醜女子感覺有人用指頭在點她的奶頭,褲襠中間。
那是朱雲貴曾經摸過的地方。是他來了嗎?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還來摸什麼呢?
不對,不對呀!!
醜女子猛地睜開眼睛時,看見一張猙獰的醜臉,就在離自己眼睛三寸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男人,那臉怎麼會那麼醜陋啊!去廟子里看見那些猙獰的力士金剛,牛頭馬面,具有人形又不是人樣,她就一直不明白那些雕塑匠怎麼能想象得出這樣的形象。可能就是這樣,讓一個可惡的醜陋男人在離自己眼睛三寸遠的地方瞪著看自己,就有了樣範了吧?「啊————!你要幹什麼!!」醜女子一聲慘叫。
那男人嚇了一跳,滾下大通鋪,在屋子中間說:「真的是女人,就是太丑了一點。」
呵呵呵呵,屋裡另外一些人大笑。
問何以見得呢。那人說上面有下面沒有,不是女人是什麼。胸口兩坨肉比這饅頭還大。就拿手裡的饅頭給大家看。
那是醜女子沒有吃完的饅頭啊。被那男人分給幾個同夥吃了。
棧房的夥計,也就是那好心腸的大爺進來,看見屋裡的情形,馬上就明白了是這些苦力在欺侮女孩,說:「蘇老五,五爺,維持倒點嘛,大家都是出門人。」
「幹什麼幹什麼?我幹什麼了我?」
大爺過來看看醜女子,問你沒有什麼吧?
醜女子說他摸我了。想想,摸一下也沒什麼吧。又說他們吃了我的饅頭!以為這才是要點。
大爺問那人是不是。
那人說:「裘大爺,你看她那醜樣子,值得我去摸一下嗎?叫你摸她你願意嗎?媽喲,嚇了老子一跳。」
大爺無奈的看看醜女子,又看看屋裡另外的客人。一個燒鴉片煙的抬起身子說蘇蝦爬和幾個夥計打賭,說賭這是一個女人。輸贏一罈子雙沙酲色,結果蘇蝦爬輸了。
大爺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哪,都有老父老母妻子兒女姐兒妹子的。想想人家欺侮你的姐兒妹子你是怎麼想?人心同然嘛!
那姓蘇的大怒,說:「給老子拿酒去呀,一罈子雙沙酲色,少他媽廢話,不想做生意了嗎?」
大爺搖頭走了。
蘇姓男人又說:「等一會兒,誰先醉倒,就把他抬去跟這個醜女人睡覺。」
幾個人大笑著答應,一個說:「老子就願意先喝醉了。丑不怕他抽,只要他長得有······」
醜女子捲縮在大通鋪的角落裡,看著這些男人們喝酒,吵鬧,賭錢,再也不敢閉上眼睛了。這時候,她才真正痛徹的感覺到在家千日好,出門步步難這句話的正確,也就深刻理解了朱雲貴他們這些常年出門在外找錢的男人,在路上的艱辛和困難。
敲三更了吧,那些人鬧累了喝醉了,都上床睡了,一屋子雷鳴虎嘯般的鼾聲。
醜女子實在太困,也閉上眼睛要睡一會兒。
這時,店外面又來了一幫子人,敲門敲得地動山搖的。
那裘大爺說店裡已經住滿了,請他們另走一家。
他們說實在是走不動了,叫裘大爺開開門,賣一點東西和酒給他們吃喝。他們在櫃檯邊將就一晚上都行。只求有一個遮蔽露氣的地方。
大爺知道這不是一些善茬,放他們進來,店裡這些人都不要想睡安生覺,就不給開門。
外面的人沒有辦法,一個說:「算了算了,我們有八根扁擔,在這街沿邊上鋪開來,不是也可睡一晚上嗎?」
「要得。」
「對嘛。」就聽見一陣子扁擔響。八個挑夫像是睡下了。一個說:「往那邊擠一擠,李矮子那邊還那麼寬。」
一個說:「李矮子那邊是還寬,但是他那屁太凶了,總要給他留一點通道跑毒氣嘛。」
八根扁擔,八個人睡,還要留出一點通道。怎麼睡?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醜女子想。
也許那裘大爺也是這樣想的,就悄悄打開門看。沒有想到那些人一窩蜂就擠進了店堂。要吃的要喝的,要睡覺的地方······一直吵到天亮。
醜女子緊抱著朱二娃,緊抱著親人。
朱二娃也不怕她,好像和她天生就熟悉似的。朱二娃兩歲,不懂事,但對愛,卻能夠感知。他知道這個不認識的大個子女人是愛自己的。因為,醜女子那份由衷的激動和歡欣,是誰都能夠看出來的。
醜女子問:「我們這就回家嗎?」回家,回家了,這就回家了呀,再也不會忍飢挨餓擔驚受怕了,再也沒有人敢傷害她了。
朱悶娃不動,給醜女子指指往北門走的大街。那裡有一個女人在罵大街。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