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死國眾生
水是魔鏡。
遷流,翻轉,痛苦,嗚咽。
他在水下,一人,望著逃離水的眾生。
那是在最初的時刻之後發生的故事中的一則。
一個人是最平靜而安全的狀態,身處於無邊黑暗之間,獨享無限的自由。然而最初之物,完全自由者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與無限的黑暗虛空是不一樣的。在時間誕生之前的最初的異化開始了。
兩個人在一起,只意識到彼此,世界也只有彼此,沒有其他一切,只有你和我,不曉得珍惜,也就不曉得鄙棄,不曉得愛與恨,也不能視若無睹。只有黑白的涇渭分明的世界填滿這存在的全部空洞。
而二並非是終點,於是有了三。
三的變化可就太多了,那是不盡與運動。
還有三之上的,甚至不能用自身的角與線去計量的更多。
可一旦體驗了三與其之上者,便再也不回到原本的狀態。一旦到達了更上的階段,便不再會倒退。
懷念著最初的一與二,渴望著永恆的靜止的深淵,追求永不變化的沉默的宇宙。
「死就是逝去,是虛無,處在黑暗之後,卻非自在者。物體將失去形,變成他人的部分。死就是沒有,和其他所有光彩盡數告別。生是拒絕死的。」
「生命就是時間之流,時間便是相異的過程。這世上唯一存在的重複乃是不同的重複。」
他把窗帘拉上,把燈關了。
一切都在黑暗中化去了。然而他並沒有得到他想象中的平靜與寧和。相反,他得到的只有更多的恐慌與不安。
因為他和黑暗究竟不是一起的,他不知道那深邃的黑暗中到底掩藏著怎樣的奧妙,因為不曉得,所以害怕,更想拒絕。可他自然是拒絕不了。他想到他的父母,還有那個可怕的帶著奇怪黑色太陽面具的傢伙,就十分慌張。
「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垃圾,垃圾,廢物垃圾廢物廢物——我真是垃圾。」
好難過。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為什麼要去做這些事情。
明明意識到了其他的存在者,可仍然是孤獨的。
心靈不能互相溝通,靈魂也不能理解彼此。
唯有一點是擁有著知性的在者們所共有的——
死與生。
三界生死,無始涅槃。
這是這世上唯一可以稱作命運的東西,前者是必將到來之物,後者則是已然發生之事。
可是,害怕。
童年的歡樂在成年的他的回憶中逐步走向了理性的理解,因此,他感到了害怕。紅色又黏稠的液體從浴池裡流了出來,在這絕然的黑暗中顯得恐怖莫名。
「你在害怕什麼?望。」
黑暗是深沉的。
沒有差別,沒有層次。一切區分全部湮滅在這黑暗之中。一想到他自己甚至整個世界都在這種宇宙的虛無的黑暗中漂游著,圍繞著那渺小的光輝,他就對外面的一切懷抱著恐懼。
「王。」
黑暗中的異物稱他為王。
王是什麼?
與人又有什麼區別嗎?
人為何要舉出王。
他又為何是王?
他是一個懦夫。
他早就知——
「這可不行。」
有形的黑暗捧起了他。
萬戶燈滅,水平月出。露花影里,粼粼波光一片。窗外的火焰又升了起來。他看到他那張沒有什麼血色的臉。大叫一聲,往後跌落。
死是有形的,那就是他們自己的註定。死乃是命運全部的集中的體現。
黑暗是有形的,那也是他們的輪廓。
「真是奇怪。為何要讓我這種孩子背負這些?」
「因為在擁有國家、民族、性別與年齡之前,你首先是個人。而在作為人而存在之前,你已經是一個思考者了。既然在思考,便要做出選擇。望,你可不能逃避。」
黑暗在發聲。
「為什麼是我呢?」
「去北邊,你就知曉了。」
黑暗說完這句,就沉默了,靜悄悄地匿去了它的輪廓。
於是他在黑暗中開始走了。
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逃。
但走、逃與什麼都不做對現在的他而言大概是一樣的。
可是既然知道黑暗中存在著什麼,便很難不遇見。
他首先遇見的是一個彷彿失去所有顏色一般的男孩子,但唯獨擁有一雙碧翠的雙眼。雖然說是男孩子,但其實或許比他還成熟。
他在電視上看到過他。
「你是……?」
「太陽神教在哪裡?」
這人見面就提出了這麼個冷峻的問題,這語氣對於他而言實在太尖刻了。他嚇到跌倒在地了。
「沒關係,不想回答的話就不回答好了。但要記住,如果不想做的話,就別做了。」
這人又嘆了一口氣。他感到這人身上極端的矛盾,那種如果出生便與世界相容並與世界共同自然成長者所不會出現的最可怖的矛盾。
「我是外界機關的執行官,D。」
「你要去北邊吧,帶我一起去,求求你了。」
「這可不太方便。」他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帶這傢伙去吧。你不是正要去調查俄羅斯的那個研究所嗎?帶他去吧。」
G,後來與他並稱兩人,被冠以偉大的虛名者這樣勸說道。看不透,G看不透這個人。原因,他也模糊地感受到了——這人潛意識裡並不把他當作一個思考者對待。
「我有些在意的地方,就把他帶在身邊吧。」斷頭台小姐,現在的她還不是那個人頭無數、臭名昭著之人,只是個中年婦女,保養得很好。她現在自然也不被叫做斷頭台小姐,但是他已經記不起來這人原來的名字了。
「那好吧。如果你建議的話。」
於是便上路了。
隨行的人很少,路上的事很多。
不過D太強大了,遠遠超過他曾經所有的想象,甚至讓他想到了最初的夢裡那巨大的迷霧與人臉之河,甚至超越了那些東西。
不是破壞力的,而是境界。
實體化的境界。
他是在這裡第一次接觸到的。
北邊很寒冷,是長期居住在溫暖的南方的他很難接受的寒冷。可是D卻散發出驚人的力量,護持著他們。
「我們之所以繞圈應該是那種奇怪的魔術材料的能力。他們將這些固定在地殼中的相對空間方位了。」
「指稱切移,了不起,真是了不起。這像玉的東西不知道他們取了什麼名字。」那個被叫做G的老頭子發出了驚聲,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傢伙的驚訝。
「不知道是做出來的,還是天然的。不過既然知道了……」
暴風颳起,雪塵飛揚。
北國的樹別樣晶瑩。
走進地下,D迅速控制了這個地方。
他和G一起往深處走去。他們的談話聲,知怎得,他能聽見。他還記得的是那一句話——
「長生,真是膚淺啊。他們所付出的努力,所戕害的生命,所造成的罪孽豈是區區長生所能彌補的。」
他有些恍惚。
「喲,你這外國佬,精神還不錯嗎?」
潺潺的惡意流淌著,讓他感到有些窒息。
那個少年獰笑地看著他。
「這是令人厭惡的柔弱與彷徨。」
「你是誰?……」
他怯生生地問。意外地,他聽得懂。雖然他從沒學過俄語,更別說這孩子奇怪地口音。但他聽得懂,甚至說得出。
房間很冷。金屬堆壘出的屬於現代的獨有的冷色調。
這人就這樣對他說道:
「你這小鬼,可要記住了。本大爺的名字是斯文托維特!」
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生。
巨大,磅礴,彷彿充斥天地,拒絕死,拒絕失敗,沒有憂慮,沒有後路,前進,堅持,自我,慨然高歌。
而他不同。他只是千萬個憂鬱的凡人之一。
「你們這群小傢伙,倒嫌得緊。」
斷頭台小姐拉起斯文托維特的小耳朵,將嘴貼近了他的耳朵。
「不要亂溜,不然我也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麼。」
「還有你,好好跟著。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今天的事情,或許你們都將被洗去記憶。」
這肯定不是需要告知他們的內容,這女人卻若無其事地說了出來。
「你這死女人,絕對不能動我的記憶。」但斯文托維特聞言,突然掙扎了起來,還跑了出去。
只是一瞬間,斷頭台小姐便移到斯文托維特的身後,一把拎起他。
「死女人,不要摸我!」
難以想象的危險的氣息從那具小小的身軀中散發了出來,驚得許多人回顧,甚至把好幾個實驗品嚇跌倒了,哭了起來。連斷頭台小姐的手也僵硬了。
他們受到了那種實驗都堅持了下來,而且與他恐怕也相處了很多,此時卻這樣失態。
但他知道這並不奇怪。
因為那是死。
至少十億人的死。
荒蕪,寂靜,沉默,死亡。
有形的死亡與無機的世界融匯在一起了。
怎麼可能?他問自己,俄羅斯的總人口都沒有那麼多。
不,是可能的。他想到——
從古至今的這片土地的居民的數量確實遠遠超過了十億。
「所以你明白了嗎?望。」
黑暗是有形的。
死亡也是有形的。
那有輪廓的黑暗向他說道。無數的迷霧升起。長著各種各樣的五官的人臉在其中沉浮掙扎。翻滾著,呼嘯著,嚎叫著。痛苦、驚駭、歡樂、迷醉,太多太多人類的情感在灰色的無名中的霧氣之中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可憎。
「我不要。」
「你終會要的,孩子。你是個脆弱又柔軟的孩子,可偏偏擁有著能力去改善你那貧乏又愚蠢的大腦。等到未來,遇見了讓你痛苦的事情,等到未來,那垂垂老矣的身體,一切都會你懷念起的。只要是人,就會愛上死國。只要是生命,就會向著死國前進。人類的精神是以自由為本質的,可自由為了生活、為了成為現實便會自我限制,最終就將邁向死。人類那可憐的意志總是在掙扎,唉,卻沒有最終的結果。可你終會懂得,死就是自我最終極的完成。
無論多少榮耀,無論多麼新穎又輝煌的生活,無論多少你的生有多少價值,無論你又創造了什麼,這一切都會讓你進一步靠近死國。只有在死中才會永存,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所以並非是選擇了你。一開始就不存在選擇。眾生只是一者。生命也只是一物。所有的不朽與永恆只在死中實現,凡是生者,必然短暫。即便恢弘,也無意義,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個冰冷又死寂的世界,一切生活只在死中才真正開始。」
「那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儘力阻止那可怖的聲音傳入。那聲音像是他母親溫柔的細細低語,又像是他父親憤怒的斥責。
有形的黑暗在無形的黑暗中微笑。
笑是多麼可怕的表情啊。
「於其幕後,所未知的自在之物,我就是那不可知曉的沉默的死啊,望。人們已經忘記了,可你怎麼能忘記?你千萬要記得啊。」
有個男人發現了這裡的異常。
那是個不死之人。
即便是黑暗也褪去了。可對望的影響是褪不去的。
來自歷史的亡靈從大地、纖塵之中湧起與無數魔物戰成一團。
「後來的你又遭遇了什麼,而最終又變成了這種模樣,而獲得漫長的生命嗎?」
N問道。
「那可不是生命,那只是死。」
那個孩子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