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目成心許(上)
靈藥是被長公主身邊的余嬤嬤送出來的。
此時正值午後,天光豐足,下山的道路上滿眼碧叢。
站在高處往山下看,村落綿密而布,今天真是個收糧的好日子。
沒錯,她要去收糧。
現下是四月初,上一世的時疫癘氣便是在這幾個月發作的。彼時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①
京師周邊大量流民湧入,為防傳染,京師外城門緊閉,流民盤旋在城外,無人管制。
彼時,她鎮日的窩在明感寺中,只顧著傷春悲秋,分不出心去關心周遭的人和事。
待半個月後,她才發現明感寺已被患了癘氣的流民佔據,寺中的好些尼師都不治身亡。
等到事情平息時,已是入冬,乃是松江縣的十幾名醫師勤求古訓,博採眾方,制出救治丸藥,這才漸漸將癘氣病漸漸壓制。
經此一役,大楚元氣已傷,這才有後來遼人的趁虛而入。
靈藥不是神仙,她沒有法子去弄清楚癘氣病的發病原因,也無法阻止癘氣的傳染,一人勢弱,她只能做眼下能做的事。
她誠懇地告訴自己的姑姑長公主周瓊華,莫嫌煩,上書聖上,加強國中各地的清潔衛生,預防熱毒症。再有,便是去松江縣請來這十幾名醫師,閉門造葯。
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知道將有時疫,索性將此歸結於佛祖託夢,又跟長公主打了個賭,若有假,不僅奉還長公主所給的銀錢,還翻倍賠償。
沒錯,長公主交於她一萬兩銀票。
到底還是小氣了些,靈藥沿著兩旁遍布明麗翠意的山中小路往下慢慢走去。
前頭是片蒼翠山林,轉過爬滿青葉的山石,忽見有一人一馬立在林子口。
黑馬健壯,低頭閑適吃草。
而那人,月白衣衫,斜倚身後的蒼樹,沈腰潘鬢,一派悠然自得。
沈腰潘鬢……
他的腰束的緊緊的,其上掛了一枚油潤玉佩。
這把腰真的不錯。
靈藥閃了閃神,腳步已近。
青年抬起頭來,輕笑。
笑意瀰漫在他的鬢絲眉宇之間,無處不令人賞心悅目。
陳少權。
靈藥下意識地去撫耳邊的碎發——方才在長公主府梳洗了一番,換了身新衣裳,長公主的衣衫,不是大紅便是鮮綠,好容易尋了件藕色衣衫,穿上倒也合身。
他是在等誰?靈藥忍不住想,便也問出了聲。
「陳公子是在等人么?」
陳少權笑了笑。
「春光好,四處走走。」他仰頭望了望天。
靈藥卻不信,心中微動,快步走到他身前,仰頭和他說話。
「我不信,莫非你是等我,找我有事?」
陳少權微笑。
「我怎知你幾時出來。」他道。「難得來山中,讓烏雲放放風。」
靈藥哦了一聲,還是不信。
「山下也可以吃草啊,為何在長公主府門口。」靈藥打破砂鍋問到底。
陳少權拍了拍手,將烏雲的韁繩牽在手中,慢慢往前走。
「這裡的草分外豐盛些。」他道。
靈藥追在他後頭,繼續發問。
「你怎麼會來長公主府上,莫非你也是……?」靈藥似乎想到了什麼,話語戛然而止又再三上下打量了陳少權的臉。
公主好找俊秀小郎君……
陳少權停步,好笑的看著靈藥。
「我也是什麼?」他問。
「和我一樣因為容顏俊美、氣質出眾而被公主請去……請去做客。」靈藥不假思索道。
陳少權笑出聲來。
「不敢和姑娘一般。」他拒絕了靈藥的形容詞。
靈藥回想了一下今日晨起的情形,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和白玉京,一個是錦衣衛鎮撫使,一個被稱作小公爺,又與那傳旨太監魏長青相識,又怎會是被擄進公主府的。
失言了。
「其實我是長公主從前的故人,與她商談些機要大事,在後院起了誤會才被捉住了,多謝陳公子相助。」靈藥急急道,豈料這一聲謝出口,她又後悔了。
自己身上踹了一萬兩銀票,萬一又被他匡走怎麼辦。
黑馬烏雲嘯了一聲,不耐煩了。
陳少權拍拍烏雲的背,安撫了一下。
「你要去哪裡?」他問道。
「山下的村子,去收些糧食。」靈藥道。
「收糧食?」他有些不解。
「我住在附近的山上,家裡頭人多,要多存些糧食。」靈藥認真解釋。
「多少算多?」陳少權道。
「大約上萬斤。」靈藥盤算了一下寺中所需,道。
陳少權點點頭,並不多問。
「農戶的糧食多賣與礱坊,眼下去山下,收不到糧食。」他道,「礱坊多在聚寶門外。」
靈藥哦了一聲,望了望天。
春光彌望,日光正好。
「原來如此,那我便去聚寶門好了。」靈藥想了想道,又指了路兩旁的林子,給陳少權出主意,「這一片草地肥美,你可以帶烏雲在這裡吃草,正好可以散散心。山下還有些歇腳棚子,餓了還可以吃些炒飯素麵。」
她突然想到那日和陳少權遇見,她吃了人家一顆掉在桌上的飯粒,不禁有些赧意。
陳少權似乎也想到了,眉宇舒展。
「天不早了,我也要回城了。」他道。
天不早了?靈藥仰頭看了看日頭高高的天,疑惑極了。
「你既然來山裡喂馬兒了,幹嘛半途而廢啊,你瞧,烏雲還沒吃飽呢。」靈藥上手摸了摸烏雲的脊背。
烏雲像是聽懂了她的話,嘶鳴了一聲。
陳少權拍了拍烏雲的背,道:「……它才六歲多,不能貪吃。」他躍上馬,伸出一隻手向著靈藥,「走吧,我帶你去。」
靈藥搖搖頭。
「我如今打扮成了女的,怎能和你共騎。多謝了,我還是去山下雇車罷。」
打扮成了女的,說的好像她是個男的,今日扮了女裝似得。
陳少權並不多言,點點頭,道:「我在山下等你。」
靈藥哦了一聲,瞧著陳少權縱馬而去。
慢慢悠悠地走了一炷香,這才下到了山下。
遠遠地,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迎了上來。
「姑娘,小的叫萬鍾,我家公子叫小的接您上車。」小廝萬鍾恭敬道。
看靈藥神情猶疑,萬鍾指了指遠處。
「我家公子就在哪兒,您放心。」萬鍾道。
遠處,陳少權正騎在馬上,周圍來踏青的農人遊人,目光皆流連在他身上。
靈藥這才放下心來,道:「多謝。」
萬鐘口稱不敢,領著靈藥上了車。
安置下來,那萬鍾又在外頭恭敬問道:「姑娘,您家在何處,可否需要送個信兒回去。」
靈藥想著傍晚便會回還,便搖了搖頭拒絕了。
那萬鐘不再多言,只說了一句姑娘您坐好,這才趕起了車。
轎內布置簡潔,只用軟緞將車廂內壁釘了,轎中的茶案上放了一本五顏六色的書。
《鹿王本生》
呵,小人書啊。
靈藥頗感興趣地翻了幾頁,頓覺有趣。
再去瞧茶案下也放了幾本,一本《雲笈七籤》,一本《虯髯客傳》,道教典籍加傳奇小說。
有意思。
翻了幾頁,便覺得胸口沉悶,掀了一角帘子向外看。
前頭萬鍾高聲道:「周姑娘,車裡看書,容易眩暈,您還是休息一時罷。」
他怎麼曉得自己犯了暈,奇怪。
靈藥嗯了一聲,才回了車裡。
行了一個時辰,才到了聚寶門外。
大報恩寺巍峨而立,長干橋掛著正月十五的燈籠,望過去五光十色的。
聚寶門下,南玉帶河畔,便有一條街市。
其間售賣零零碎碎各種,有女子的飾物、有男子的衣帽,還有各色的吃食,以及售糧的礱坊。
靈藥在長干橋上踟躕。
正月十五的燈籠,五光十色的大報恩寺,碧玉帶一般的秦淮河。
這讓靈藥想到了上一世的那個人。
那個在她無數個想象里的那個人。
正月十五元宵會,賞燈、猜謎、看陳郎。
什麼樣的人品相貌,才會讓京師的姑娘們如此痴迷。
嘆了口氣,將腦中煩亂的過往拋開。
陳少權在她身旁站定。
「那裡便是礱坊。」陳少權指了過去。
靈藥看他,仍是被他的側顏晃了一下神。
二人便往那礱坊而去。
這間礱坊頗大,門頭上書著聚寶,胖胖的掌柜在門前坐著打盹。
春困夏打盹兒,正是好眠的時節。
「掌柜,我要五十石米,可能置辦?」靈藥問道。
掌柜的驚醒,看見靈藥與陳少權站在門外,忙起來待客。
「五十石米?小店倒沒這麼多存貨,姑娘若能等,小店這便去調。」掌柜地恭敬答話。
靈藥點頭應了,又問:「需付多少定金?」
掌柜地抬頭看了看陳少權,擺手道:「不用不用,姑娘若不急,便在這街市逛一逛,待一個時辰后小店便能置辦好。」
靈藥疑惑了一時,便也不再多想。
眼見著外頭熙熙攘攘的,靈藥便想去溜達一圈。
她看了陳少權一眼。
他不去辦他的事兒嗎?
靈藥仰頭問他:「你不回家嗎?你家在哪兒?離這遠嗎?」
陳少權哦了一聲,看了看外頭熙熙攘攘的街市,點頭道:「不遠,就在城北。」
靈藥盤算了一下,又道:「左右無事,我請你喝酒如何?」
「喝酒?」
「是,你救我兩次,我請你喝酒,可好。」靈藥問他。
陳少權笑了笑。
「大好春光,喝酒作甚,我帶你去個地方。」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