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閔氏
京師重地,繁華靡麗。
九州千里同風,邊關馬放南山。
又是一年小正月。
秦淮河畔燈如晝,聚寶門外大報恩寺琉璃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去歲,騎馬賞燈看陳郎,今歲,還看陳郎。
眾人口中的陳郎倚著城牆垛,髮髻高高束起,不落一根散發,其上一頂白玉冠,如珠如玉。
他縱身一躍,往那城樓奔去,腿長矯健,幾步便落在城樓窗前。
江山煙波渺渺,遠處屋脊隱約蒙白。
江山又落雪。
青年將領初出征,便立下赫赫戰功。
任護**先鋒,四戰四勝,誓死守衛大同,殲滅遼軍大軍。
可惜,追擊遼軍殘部的功勞,被那平叛西洲的姜許拿去——誰叫他,只顧著心上的那個人。
想到此,陳少權嘴角輕抿,露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此次與遼人一年酣戰,衛國公再封太傅,輔弼國君,賜成賢街三百畝花園府邸一座。
陳少權本就由先鋒官升任征虜左將軍,回京受賞時又拜大將軍,總管護**中路軍事。
白玉京隨行護衛元朔帝,立下救聖駕之滔天大功,由正四品的鎮撫使晉陞禁軍五軍營從一品提督內臣,再封安邦侯。
少年發小,青年密友,他與白玉京同進退,在二十郎當歲時建功立業,天下聞名。
真快意也!
只是白玉京那小子,成日里往自家新宅子里跑——聖上新賜的宅邸原是前朝盛王之舊邸,建造的巧奪天工,蒼松翠竹,俯水枕石,美不勝收。
而在城北的白衣巷國公府,冷冷清清,門可羅雀。
陳少權想到那一日護**大勝回京,聖上賜下新宅,祖母並父親、雪舟等親眷當日便搬了進去,而那白衣巷的閔氏……
賞了一時景,想著這時分,行人或早已散去觀燈,他便緩緩下了城樓,策馬往成賢街而去,將將轉進巷口,便瞧見自家廣亮大門前聚了滿滿當當的人。
喝停馬兒,那圍在自家門前的人群循聲望來,瞧見俊逸青年坐於高頭駿馬之上,便擁簇著向他而來。
這一來,竟讓陳少權瞧見了那廣亮大門前的兩名婦人。
閔氏,並自家二嬸。
閔氏向來愛打扮,此時披了狐皮大氅,內里隱隱露著薑黃色的領子,一雙柳葉眉輕蹙,笑的溫婉。
而她身邊的二嬸,穿著明顯倉促了些,容長臉上遍布郁色。
在她二人之後,奶娘領著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兒童,再其後,車轎也排列在後,幾個僕人正往下搬著物件兒。
「世子爺,老太君吩咐不準開門,國公爺去吃酒,這這到底怎麼處置……」說話的是門房陳七,他掛著一張臉發愁地問。
陳少權策馬緩緩上前,俯視著面前的兩個婦人。
「二嬸娘這是因何而來?」
陳家二嬸娘家姓扈,此時唯唯諾諾,帶著些討好言道:「世子爺,你二叔不敢來問,嬸娘只好大著膽子來了——緣何搬了新住處,不接咱們這些親眷過去……」
祖母只親生陳嬰一個,二叔乃是妾氏所生,祖母身為大長公主不計較便也罷了,也自小將二叔陳諍視為己出,只是這二嬸娘,與閔氏沆瀣一氣,難怪祖母不讓她進門。
陳少權剛想說話,卻見閔氏領著孩子便上前來,溫婉出言。
「國公爺將將回京,想是來不及接咱們過新府,二嬸何必凄楚,這是咱們自己的家,自己來便是——世子,這門房不給咱們進去,倒有些不知禮數了。」
她斜睨了門房陳七一眼,竟又擺出了這些年國公夫人的架勢。
少權笑了笑。
「那你便等著吧。」
他不願與她口舌,將韁繩遞在門房陳七手中,揮手道,「都散了吧,這裡不留人。」
陳七接了韁繩,恭敬道:「世子爺,太康公主駕到,此時正在花廳與老太君敘話。」
少權眉頭一揚,笑的毫不遮掩。
想必是趁著元宵燈會,溜出來的吧。
閔氏見陳少權不理會他,心中著急,上前一步。
「世子,還請令人將門打開,咱們好搬進去。」
陳少權不理會,轉身欲走。
豈料閔氏一巴掌扇在了自家稚子臉上,稚子哇哇大哭起來,一旁的女童聽見他哭,自己也哭起來。
閔氏哭哭啼啼指著兩個孩子罵:「你們是國公府的千金公子,人家卻連門都不讓進,這是哪門子的道理!我也是明媒正娶嫁進你們國公府,如今這是何意?我又犯了哪一出,叫你們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她哭訴的聲音太大,陳少權忍不住皺起眉頭。
卻聽廣亮大門沉沉的開門聲響起,打裡頭眾多僕婦簇擁著兩個女子而出。
年長者,一身雍容氣度不可逼視,正是代國大長公主陳家老太君。
年少者,卻是膚白若雪,眉目靈動,望之令人驚心動魄的十公主周靈藥。
她輕扶著老太君,款款而出。
見陳少權立在一旁,她眼睛眨了一眨,給了他一個看我的眼神。
方才在府中,她已向自家姑奶奶呈上了那一疊女子元紅的帕子,又將自己在明感寺中所見所聞一一說給大長公主聽。
她向姑奶奶說了自己的顧慮:「這閔氏終究是國公夫人,若將此事公然捅開,必讓國公府蒙羞,若不捅開此事,卻讓那閔氏逍遙快活,簡直可氣。」
大長公主卻笑她瞻前顧後。
「你呀,就是優柔寡斷思前想後。上過戰場了還不學的殺伐果斷一些。」
說罷,便領著她出了門子。
此時,這裡跪了一巷子的人,大長公主語音乾脆。
「閔氏,當年你在府中生事,我懶得教導,便出走邊疆,眼不見心不煩,未成想這些年你竟做出這麼許多令我國公府蒙羞的事。」
她從袖中取出明黃聖旨一道。
「閔氏,當年我國公府娶你填房,也是因我那苦命的兒媳舉薦,想著你與我那兒媳交往甚密,性情應當也是溫順,未成想你竟是這般的人品。」
「我當年便求來聖旨一道,只是給你留臉面,未曾拿出來過,今日我便宣讀聖旨,將你休出我國公府。」
閔氏被大長公主說的冷汗直冒,顫抖著不敢抬頭。
「兒媳自問嫁進國公府,主持中饋,諸事操勞,從未行過歹事,也未曾犯過七出——不知殿下為何要替兒子休妻。」
大長公主冷笑數聲,環視了周圍越來越多的人。
「我兒衛國公守邊關八年,回府寥寥數次,整個國公府每年上萬兩的花銷賬目不清也就罷了——本公主身為大周皇女,眼中瞧不上這些花銷,且容你花便是,你不該不守婦道,給國公府蒙羞。」
她一揚聖旨,高聲唱道:「閔氏若行不軌之事,當休。」
閔氏將頭伏的更低,不敢反駁。
「眾位都給本公主做個見證,這閔氏已不是我國公府的夫人。」
閔氏仍喃喃自語:「兒媳沒做過不軌之事。」
大長公主冷笑一聲,看了一眼靈藥。
法雨翻著白眼拿了一張帕子丟了過來。
輕飄飄地落在閔氏的眼前。
閔氏只看了一眼,便轟然倒地,不敢再言。
「我今日給你留顏面,你若再敢糾纏,本公主便上門去問問這肅毅侯府是怎麼教養的姑娘!」她看著閔氏身旁的一雙兒女,面上一層冰霜,「至於這兩個小童,哪裡來的便去哪裡,我國公府養了你們八年,已經夠仁義的了!」
靈藥心中一驚,和陳少權暗暗對了個眼色。
陳少權微微搖了搖頭。
閔氏撲上前去,抱住大長公主的腳,哭道:「母親,母親,他們二人卻是國公爺的骨肉,您就收留他們罷。」
大長公主跟隨陳憲征戰數年,身強體健,此時一腳將閔氏踢翻,嗤笑出聲:「算一算那年我兒回京的日子,再算一算兩小兒的時辰,便可知你乾的什麼勾當,當本公主沒生養過孩子是么?」
大長公主忍著噁心。
懷著那個野和尚的骨血也敢嫁入國公府,當年也就是因自己失察,而從未細想過此事,如今結合這許多事仔細一想,竟讓人憤恨無比。
說罷,又喝令那跪著的扈氏:「還不滾進來!」
見扈氏頭也不回地了門,這才令人關門,又命人去白衣巷封門,不再接納閔氏。
這才領著少權、靈藥回府。
到了廳中,大長公主仍是憤恨不已。
「這閔氏當真是膽大包天,欺我府中都是傻子聾子瞎子!」
少權心中有些懊惱。
靈藥卻有些感嘆。
這閔氏原來是與滎陽長公主是閨中密友,想必滎陽長公主恨自己的母親,也是因閔氏極力在耳邊閑話而來吧。
前世,她恨蘇婆訶入骨,連帶著要將她也恨透了,這般看來,她對國公爺一片痴心,故而怨恨自己的母親,可又為何與那假尼姑通姦……
可見,有人的心與肉是分開的,可以一邊愛著人,一邊又和旁的人睡覺。
陳少權沉聲叫過身邊長隨,吩咐了幾句,這便看向祖母。
大長公主發了一通脾氣,瞧瞧陳少權,又瞧瞧靈藥,心裡明白了幾分,笑著說:「小十,陪姑奶奶去聽戲?」
陳少權啊的一聲。
大長公主笑起來:「好啦,不逗你了。」她拍拍靈藥的手,道,「去吧,去逛一逛元宵燈會。」
靈藥直搖頭:「不去不去,燈會人那麼多,走丟了可怎麼好,我還是陪姑奶奶聽戲的好。」
「聽戲聽得人都痴迷了,還是看燈的好。」陳少權急急出聲。
靈藥噗嗤一笑。
大長公主瞧了瞧身邊伺候的都是老人了,這才笑著看著面前的這一雙小兒女,慈聲道:「小十,你快及笄了吧,贊者、笄者可都有人選了?」
陳少權立刻感興趣地看著靈藥。
及笄了,就可以出降了。
靈藥笑了笑,落落大方道:「……父皇說要在未明宮為我開禮,太後娘娘要為我插簪——孫兒拒絕了。」
是的,她拒絕了,還惹得太后不快。
但她就是要與姜太后離的遠遠的。
「姑奶奶,若您不嫌棄,可否請您來為我插簪……」
大長公主不知就裡,卻極其豪爽。
「自然可以。那姜太后心眼多,我也不喜她!」她一口應承下來。
「如此甚好!」陳少權在一旁輕聲附和。
大長公主踟躕地了看了陳少權一會。
「這四代都尚主,咱們衛國公府也是獨一份啊。」
靈藥見機,施禮道:「姑奶奶,孫女兒告退。」說罷,急急地領著法雨出了花廳。
陳少權著急地握了握大長公主的手,轉身就去追靈藥。
「跑那麼快,小心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