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蛋蛋(幻境一)
【靖安四十三年,都城】
靖安四十三年,那年的冬天格外冷。
街上人煙稀少,如果不是迫於生計,不會有人在這樣的雪天出來做生意。
剛蒸好的饅頭白得發光,煙氣裊裊中,露出一張小男孩的臉。
仗著個矮他躲在蒸籠旁一直沒有被發現,這會兒饅頭出鍋了……
瞄準時機,他跳起來,一手抓一個饅頭。
「誒!小兔崽子!!」
察覺的店家抬手準備呼過去,男孩一個閃身,飛快地往大街中央躥。
「光天白日的,偷東西啊!!」挽起袖子,店家憤怒地追過去。
小孩的腿短,就那麼一截,白蘿蔔似的圓潤。
兩截蘿蔔哼哧哼哧動得吃力,哪及大人的步子快,三兩下就被追上了。
「被抓住了吧!」店家提溜起這小子的衣領,惡聲道:「饅頭還來!」
不見那小孩將饅頭交還,只聞他低著頭髮出嗚嗚聲。
「哭什麼哭,」毫不同情的店家使了勁,一掌拍在男孩的腦門上:「偷東西還有理了?」
卻不是哭了。男孩正吃饅頭,嗚聲是因噎著了。
他生得胖,又餓了許久,吃起東西來好似不用嚼。左邊饅頭啃一口,右邊再啃一口,速度極快,越噎越往下咽。雙頰始終鼓鼓的,分不清哪是腮邊肉,哪是塞進去的饅頭。
「你……!!還來!!」
眼見喪心病狂的店家伸長手,連最後一口饅頭也要奪走,男孩的嘴張大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
「哇嗚——」
饅頭被相當勉強地按進去了,他的嘴閉得緊緊,連嚼的空間都沒有。
憋著一身勁沒處使,店家狠狠往男孩腹部踹。
「有人生沒人養的雜種!!」
小孩捂著肚子蹲下來,半個身子浸了雪裡,他的背部代替著,挨完了接踵而至的後幾腳。
「娘的,晦氣的小畜生!滾滾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男孩難受地吐了一塊饅頭出來,店家被他噁心個正著。
見他用眼斜自己,男孩以為他還要搶自己的口中食,急急地把饅頭又吞回去。
「嘖,一點沒罵錯,真是個畜生。」——與貓狗無異,能這般面不改色地食下自己的嘔吐物。
嫌再看一眼都濁了自己的眼,男人抬腳離去。
胖小孩一動不動呆在原地,直到嘴裡饅頭都安穩落進肚子了,才歪歪扭扭地站起來。
「饅頭……」
他裹緊衣裳,自言自語地回味方才的美味:「剛出鍋的,好暖和啊。」
「而且,」舔舔嘴角,他沒心沒肺的笑起來:「好甜。」
往城郊走,臨近亂葬崗的地方有一戶破草棚。草棚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現下這兒被一個小孩和一隻母雞占著。
母雞是小孩偷來的。
他一人在這世上,初時學著無家可歸的小孩,向人乞討;旁的瘦小孩要得到錢,沒人給胖胖的他。
太餓了,後來他只能學些小偷小摸的不入流手段獲得食物……雖說目標大,身手也不靈巧,但有的吃總比沒有的好。
等待母雞下蛋是小孩一天里花費最多時間的娛樂活動。
自母雞被偷回來,一次都沒有下過蛋。他總覺得它是攢著呢,有一天它下蛋了,會下得很多很多。
——但男孩猜錯了,不是很多很多,是很大。
這天他偷饅頭被打,冒著雪回到「家」時,發現母雞下了一個巨蛋。那蛋比母雞生生的大上一圈,殼是白的,上頭沾著星星點點的雜物。
它追著母雞的屁股後邊,在草棚里滾過來、滾過去。
母雞被嚇得死命撲騰翅膀,蛋跟著她上躥下跳,靈活得像是長了眼睛。
最後母雞折騰得沒力氣了,蛋乖巧地把龐大的自己,墊到它的身下。——很渴望被孵化的樣子。
——明顯不是母雞的孩子……
「哇,這個蛋……」
男孩眼睛一亮,拉開草棚的門。
「這麼大,可以吃很久!!」
絕處逢生的母雞邁開腿,蹭蹭蹭地越過男孩,跑出棚去。
於是,雙目放光的小孩與殼上有屎的蛋,各佔據了草棚的一角。壓抑的腳步和微晃的蛋身,宣告人蛋大戰在即。
「唰——」男孩使出一個白蘿蔔掃腿,帶起一陣混狂的狂風。
乾草紛飛,瞬時覆蓋了蛋的表面。
認為自己勝券在握,男孩快步過去,準備撿蛋……卻見,草料竄動,那蛋騰空而起!
它一躍便躍至他的頭頂,「梆梆梆」地敲了數下,下下疼得他腦瓜子開裂。
小孩本能地雙手護住腦袋,仰頭瞄準蛋的方位,準備報復……結果,他暴露出的額頭又給它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陣纏鬥……
「別撞了!別撞了!你會碎掉,知不知道!」男孩淚眼花花地大聲喊。
——要它碎了,他就沒得吃了。
聞言,半空中的蛋莫名頓了一頓,竟被男孩胡亂揮舞在天空中的手抓了個正著。
它作勢掙脫,他的反應比它快上一步。他將它攬進懷裡,以自己的後背為墊,飛身摔向角落。
為了不讓蛋再飛起來打他,他手腳並用地擁抱它。
「呼——呼——」
夾雪的大風,由耳邊呼嘯而過。
打得累了,兩邊都。
男孩吭哧哼哧地喘著氣,雪花落在他臉上,化成細小的水痕。
他抱著那個此刻變得安靜的蛋,像抱了一個圓滾滾的暖手爐。——之前在宮裡的時候,他用過的,暖手爐。雖說時間太久,當時的感覺已不確切了,但回想中,就是這樣的舒服。
漏風漏雨的小草棚,從這兒的角落向上看,能看見大片大片的碧藍色天空。
蛋出奇的老實,被抱住后一動也沒有動過。
「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對不對!」
小孩不知從哪得了靈感,忽地開口說:「我從沒見過,你這麼大的蛋……」
「也從沒聽說過……蛋會打人的……」他的聲音悶悶的,無奈空不出手,去摸一摸自己疼痛的後腦勺。
「你真暖和啊,」男孩咽了咽口水,看向蛋:「你是不是被煮熟了?」
「……」蛋頂了頂他的下巴,生龍活虎的樣子。
它在說——我是活著的!
不久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現下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蛋又不動了。
不論種類,幼崽是需要被呵護的、也渴望相貼的溫度,蛋明顯很喜歡被這樣擁抱。——很結實、很安全,好像呆在裡面,就能被好好地孵化長大。
家裡突然出現一顆奇怪的蛋,男孩心裡,感覺十分新奇。
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說話了,更別提陪他打鬧。
現在的他看上去還是在自言自語,可他覺得,懷裡的那顆兇巴巴的蛋……聽得懂。
其實被它打的那幾下加起來,還不及偷饅頭挨上的一腳,仔細感受一下也不是很痛。
「我叫喬執,你叫什麼?」
不打不相識,小孩的語調里有不加掩飾的親近意味。
「……」
「哈哈,我忘記你不會說話了。」
「所以,你是沒有名字的吧……」
他深思熟慮了半響,靈機一動道:「誒!那我給你取名好不好?」
「我是喬執,你是掉到我家裡的蛋蛋,所以你叫做喬蛋蛋!」
蛋劇烈地左右晃動了兩下,代表著「激動」?還是別的什麼。
小孩自顧自地說,一字一句縷得清楚:「你要好好聽話,聽話就是喬好蛋,不乖就是喬壞蛋。」
他冰涼的左手在蛋的頂上摸了摸,從它那兒汲取了些許熱度。
「像現在很乖,就可以叫喬好蛋!」因為舒服的溫暖,他忍不住眯著眼笑起來。
被撫摸的、被叫了好蛋的蛋,奇異地靜下來。
「你別再打我了啊!」
小孩嘟嘟囔囔地小聲說:「我也暫時不吃掉你……」
「暫……」
被風聲和暖意醞釀出睡意,小男孩喬執眼皮微闔。
「暫時……」
摸蛋的手一下接一下,漸漸慢了。
大雪天,睡覺於他是很奢侈的事,他從不敢睡得太沉,怕自己在夢中凍死。
可是,好蛋它,真暖和啊。
喬執做夢了,夢見自己很小時候的事……
宮中的書院有大大的柱子和高高的屋頂,他第一次入學堂,給比自己大的那群皇子欺負了。
回去時,阿娘吩咐下人拿雞蛋給他敷傷口。
熱乎乎的蛋在淤青處滾呀滾,阿娘低聲哄他:「阿執,再忍忍,沒事的,很快會好起來」。阿執鼻子一酸,本來想哭的,因著那句話忍住了。
那股想要放聲大哭的勁頭一直堆積在他的心底,一直憋到今天,似乎都沒有散去。
「沒事,會好……會……」模模糊糊的夢囈不知何起,逐漸消散於空氣。
蛋嫌他抱得貼得越來越不緊,悄悄地往男孩的褻褲鑽。
鑽好后,它默默將自己擺成了被「母雞」孵化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