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當手中的每一張牌都是壞牌,想要贏一把的唯一辦法就是打破規則。樊家主心骨樊父轟然中風,樊家的分配規則因此倒塌,樊勝美在爸爸手術的那一天才終於認識到,親人並非天然的愛人,親人更非天然的債主。從那一天起,樊勝美漸漸學會對親人說「不」,並越來越勇於說「不」。然而奇怪的是,當樊勝美強硬起來,充滿主見的時候,她的媽媽吧嗒一聲貼到女兒身上,變成唯女兒馬首是瞻,將女兒看成新一任的樊家家長,在女兒面前唯唯諾諾。唯獨說到兒子的時候,樊勝美才能發現,其實兒子才是媽媽心中的唯一主心骨。即使兒子目前遠在天邊也無所謂,孫子雷雷就是兒子的替代物。

爸爸的命是保住了,手術也達到預期的效果,那就是除了眼珠子會轉,其他什麼都不會動,吃喝拉撒全靠別人伺候。即便是樊勝美當著媽媽的面跟爸爸說,她自作主張將哥哥住的房子賣了給爸爸治病,媽媽聽聞后號啕大哭,她爸爸依然穩若泰山,甚至連眼珠子都不怎麼轉一下。因此樊勝美懷疑爸爸的腦子看來也不轉了。術后恢復的日子,樊勝美累癱了。她白天工作掙錢,晚上替換媽媽看護爸爸。而即便累得形銷骨立,達到每天不吃晚飯都追求不到的瘦身效果,她還是覺得應該趁聖誕后的周末兩天,爸爸出院的日子,送父母回老家家裡休養。海市居,大不易,費用高得嚇死人。

王柏川趁回老家跑業務間隙,著手整理樊勝美哥哥的房子,並通過朋友關係公證出售,拿到錢就匯到樊勝美的信用卡。這一切,樊勝美與王柏川之間都是電話聯絡。直到聖誕節前兩天,王柏川才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醫院住院部。此時,樊母已經領著雷雷回歡樂頌22樓休息,樊勝美替班獨自照看父親。

王柏川是懷揣著無數忐忑來到病房的,但見到樊勝美的時候,他驚住了,素顏,憔悴,甚至還有一副時下流行的黑框眼鏡遮擋流盼的美目。樊勝美的這個形象,與王柏川心目中牽挂了十幾年的校花大相徑庭。

樊勝美卻是落落大方地招呼:「王柏川,終於可以面謝了。最近忙,沒走出去,只能自制一張聖誕卡,祝你聖誕新年都快樂。」她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精緻的卡片,交給王柏川。卡片是她在醫院守著不聲不響的爸爸的時候製作的,用剪碎的彩色毛線粘貼出漂亮的卡通圖案。她給22樓全體鄰居每人做了一張,也給王柏川、魏渭和趙醫生各做了一張。現階段,她也唯有以此聊表心意了。

「謝謝,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禮物。」王柏川盡量將語調說得委婉,以免打擊正處於人生低潮期的樊勝美。可看到遞卡片過來的枯乾的手,王柏川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你回家睡去吧,我替你看一夜。」他看一眼手錶,「現在開始睡,到明天上班時間,還可以整睡十小時。這兒怎麼做你交代一下。」

樊勝美眼眶一熱,垂下眼皮,「你也累,剛長途車開回來呢。我已經習慣了,你看這張活動床。而且回去也沒地方睡,宿舍只有一張床,我媽媽也要休息。這幾天她也很累。」自從底細全部曝光,樊勝美在王柏川面前說話反而自然。

王柏川摘下一把鑰匙交給樊勝美,「我那兒的地址你知道,只是衛生情況不大理想。」

樊勝美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只得扭轉身,背著王柏川拭淚,到底還是不願當著王柏川的面哭泣。「我還得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爸周六出院,我打算立刻送他回老家休養,你能不能辛苦一點,開車載我們回去?如果你已有安排,我另外找人幫忙。」

「當然行,就是大後天?我大後天一早來這兒。」

「那你今晚回去吧,好好休息,大後天還得靠你了。」

王柏川看樊勝美又慢慢轉回身來,看到樊勝美臉上的淚痕,心疼不已,可他最終還是拿著卡片回家了。王柏川走後,樊勝美卻是抓著頭髮垂首鬱悶許久,到處求人,到處被人可憐,即使大家都是那麼好的人,她卻承受不住了。到處求靠,又與她哥哥何異。她發現,她其實也挺沒用的,活到三十歲,稍微遇到點兒事,就自己完全無法獨立支撐。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年為人的失敗。

安迪收到一件新年禮物,是一軸裝裱精美的中國畫,由專人專程送到安迪的助理手裡。安迪不知是誰送的,也不懂中國畫,看來看去看不出好來,也看來看去看不出有什麼寓意,只知道是深深淺淺的山和波光粼粼的溪流,在她眼裡與大多數中國山水畫大同小異。頂上幾行草書她也認不出來,只好狐疑地翻看包裝,卻找不到任何線索。

奇點卻是識貨,進門一看見這幅隨隨便便扔在料理台上的畫,就「喲」了一聲,「小富玩車,中富玩表,大富玩收藏,你也開始涉足收藏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啊。」

「誰送錯地兒了吧,我又不是貪官。值多少錢?多的話,我連夜把助理殺人滅口,假裝我沒收到過。」

「何雲禮的畫,尤其這個尺寸的,值得殺人滅口。何雲禮?」奇點忽然意識到什麼,抬眼看向安迪,「何雲禮?」

安迪臉色變了,何,她的姓。名貴的畫來得鬼鬼祟祟,毫無理由,她無法不聯想到與魏國強住在一起的那個人。奇點一聲不響將畫捲起,塞入錦囊。順手打開電腦查詢何雲禮其人。安迪卻跳進廚房裡,「別告訴我,我不想聽。」

奇點查了會兒,便確定何雲禮就是安迪的那個無良外公。「要不要我找人把畫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

「幹嗎送回去,賣了,我們元旦住巴厘島悅榕去。」安迪狠狠地往烤了一半的雞身上刷麥芽糖,不知不覺就刷多了。

「哈哈,彪悍,我喜歡。」見安迪並無異常反應,情緒基本正常,奇點心中很是滿意,便放心將畫取出,仔細揣摩頂部那一行草書到底寫的是什麼。何雲禮書畫俱佳,奇點心癢不已。

安迪將烤雞送回烤箱,不滿地道:「你不可以欣賞him和it。」

「如果我沒猜錯,上面的字是『黛山眉峰聚,秀水眼波橫』。」

「抄襲,偷梁換柱,藏頭縮尾,假惺惺,鬼祟。翁婿兩個一樣德性。」

奇點只是笑,「你罵對了,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給你說說……」

「不要聽,不要理他們兩個。」

「聽聽吧,我不說會憋死,這件事只能跟你說。我說啦?你就當作聽我扯淡,好嗎?」

「條件是,等下我烤出來的雞,無論味道好壞,你都得吃完。」

「行。我說啦。何雲禮可能不是他真名,查了一下他的生平,說他逃荒到海市,貧病交加,被好心人收留,病後不知從哪裡來,該到哪裡去,於是滯留在了海市,靠賣畫為生。」

「撒謊,要真的失憶,就不會鬼鬼祟祟借用王觀的《卜運算元》,寫什麼黛山眉峰聚了。」

「對了,這就是關鍵。我很早已經知道何雲禮諳熟西洋畫法,大膽將油畫技巧運用到水墨為主的中國畫中,尤其敢於濃墨重彩,將各種絢爛鮮艷之至的色彩運用到匪夷所思,因此人稱國畫界的凡·高,背後則是叫他何瘋子。」奇點說到這兒停頓,握住安迪的手,見安迪只是皺眉思考,就不再繼續。

「不,他不是真瘋子,他是用奇突畫法掩飾過去的風格,反差越大,別人越不容易注意他的老底。你看眼前這幅,純水墨,不著一絲色彩,說明他對水墨運用自如。所以,我得出結論了。一、何雲禮不是他的原名,而且他掩飾得很好,以致老嚴查到魏國強,卻查不到魏國強身邊的他;二、這幅畫才是他原有的風格,但他一定不敢把這幅畫拿出來見光,所以才敢寫上『黛山』兩個字,但也只敢用草書寫。孬種。」

「我們想到一處了。我很懷疑這幅畫是他畫給自己,甚至是秘不示人,只偶爾閉門對坐靜思的。哈,真想不到,很有趣,很八卦。但為什麼他把這幅畫送給你?」

「猥瑣人的猥瑣想法,我們怎麼猜得到。我不耐煩他們的一再鬼祟,需要給他們一個果斷態度,讓他們知道接近我得付出高額成本。奇點,這幅畫送到知名拍賣行,因為風格大異,人家會不會當作贗品看待?可是如果我讓老譚送出去,拍賣行就得將信將疑了,會不會送去讓畫家本人鑒定?然後他很生氣,發現媚眼做給瞎子看了,以後不會再來煩我?」

「盡量縮小影響,我送去。這幾天我打聽一下,哪幫人與他熟。」

「OK,就這麼定。真舒服,幹壞事真痛快,我本來不是應該生氣的嗎?不,生氣的應該是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干擾我的情緒。」

「你近墨者黑。」

「總之你別想賴吃烤雞。」

「哈哈,你做毒藥我也愛吃。」但奇點心中卻是對何雲禮越來越好奇,一個黛山縣城出來的富家子弟,怎麼與西洋畫扯上關係的,應該是從小在大城市甚至國外接受正規西洋藝術教育。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娶了一個瘋女人做妻子。最後為什麼落荒而逃,卻闖出個何瘋子的名頭。抬頭,卻見安迪白眼相對,他立刻明白,安迪猜到他在轉鬼心思了。

烤雞出爐。今日的烤雞大有面子,起碼錶皮棕黃,頗有魅力。可奇點是個久經考驗的同志,對於安迪的廚藝有著充分而深入的認識,他絕不會因為烤雞外表的美麗而誤判烤雞內里的美味。果然,第一口便證實了他的經驗:甜。安迪也皺眉道:「生氣的時候麥芽糖刷多了。」

「不會,皮很脆,我也喜歡烤雞口味甜一點的。」

「你在香港說過,你可以忍受甜品,但不能忍受菜里吃出糖的甜味。所以,今天定為『吹笙鼓簧日』。」

奇點略一思索,笑了,「又是近墨者黑,損人損得轉彎抹角。我衷心希望你早日背完元曲,早日來個『快活也么哥日』,乾脆潑辣。」

「那我的微博『兀的不鬧煞人也么哥』了。」

奇點暈了,「這都背到元曲了?要是廚藝也能突飛猛進該多好。」

「枉將我急煞了也么哥,枉將我急煞了也么哥,四肢進化不如大腦啊。您老將就著點兒也么哥。」安迪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什麼何雲禮魏國強的,都成了今晚上的過眼煙雲,懶得多想,也不願關注。

曲筱綃想不到她不過是為了求得跟趙醫生一個約會,竟然連續給趙醫生做了一星期多的專車司機。天一冷,雪一下,醫院更是門庭若市,趙醫生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科室的其他醫生年紀大點兒,紛紛倒下了,趙醫生年輕,不免多承擔著點兒。於是在曲筱綃自作主張約定時間日期的第一天,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打電話沒人接,發簡訊不回,曲筱綃火了,怎可如此對待老娘,她奮勇打上醫院去。結果,被指,趙醫生還在手術室。

趙醫生倒是很快就出來了,但只夠時間跟曲筱綃說一句「還有一台」,就急匆匆地又消失了。曲筱綃只好又等,發現趙醫生忙得如紅牌阿姑坐台,直到半夜才花容慘淡地結束工作。曲筱綃不忍心,便給他當了一回司機。不料,這一心軟,便是一星期多。

這幾天,曲筱綃留學在外的同學紛紛趁聖誕假期飛回國內省親,曲筱綃天天吃接風宴,今天也不例外。但吃到一半的時候,曲筱綃習慣性地給趙醫生髮去一條簡訊,問今晚工作什麼時候結束。也不例外,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有一條簡訊發回,大約十點。於是曲筱綃到十點時候就早退了。

朋友們都問曲筱綃去幹什麼,但打死曲筱綃她都不肯說,她每天晚上送上門去給一個帥哥做專職司機,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糗的一件事。可她就是這麼鬼使神差地大冷天等在醫院停車場,等著趙醫生累得蔫頭耷腦地出來。但今天趙醫生是看著手機笑著坐進她的車子。「笑什麼?」

「魏兄又拍安迪馬屁了。你看。」

曲筱綃看到「吹笙鼓簧日」,不解,又怕趙醫生鄙視她草包,只得轉開話題,「你感冒更厲害了,生病還這麼拚命幹活,明天打病假條吧。」

「病人生病找醫生,醫生生病活該挺著。」趙醫生說話悶聲悶氣的,在車內暖氣的熏陶下,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擦鼻涕,可誰都擋不住他的話癆,「你看,這句是《詩經》里的,字面上意思是魏兄又去安迪家了,安迪熱情招呼。但是魏兄為博美人笑,沒少拍馬屁,於是這兒就用『吹笙鼓簧』,而不是前面那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諷刺我們魏兄巧舌如簧啊。這兩人公然打情罵俏,太無恥了。」趙醫生說的時候,笑嘻嘻地觀察曲筱綃的神色。只見駕車的曲筱綃越來越專註,儼然如同給奧巴馬駕車的專職司機。「我是不是解釋得不夠通俗?」

「你故意撿這個來諷刺我,有意思嗎?」

「事實么,我就是這麼一個低碳哥,沒事喜歡宅家裡看書,看到精彩處希望身邊有個人可以交流切磋,或者一個眼神便可會心一笑。你不是這麼個人,強扭的瓜不甜。」

「可你情緒低落時候不是喜歡瘋狂發泄一把嗎?你不是跟我玩得很開心?」

「我又不是神仙,即使看病都有誤診率,何況是我不擅長的看人。你很好,但不是我那杯茶。」

「你是不是喜歡安迪?你就是從看見安迪開始轉變態度的。你接近魏大哥,跟魏大哥做朋友,是不是為了接近安迪。」曲筱綃徹底抓狂,將車違停到路邊,尖叫出她心中埋藏多日的疑問。

「答案:不是。不是。補充說明:我沒你想象中卑劣,我底線不高,但也不至於太陰暗。」

「可是……」

「不用可是,我以前跟你提到過的有趣,你理解不了,我也解釋不清楚。」

「可是為什麼我每次問你什麼時候下班,你都回答我呢?你怎麼不拒絕我來接你?你這不是暗示是什麼?」

「你從來認為我的拒絕是一廂情願,我再拒絕,你也不當回事,我還費什麼腦筋。你以為我有力氣跟你玩貓抓老鼠的遊戲嗎。我也不願意啊,你一定要送我,我車子只好扔醫院裡,早上只好跟人搶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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