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遠交近攻
他悄悄瞧向案幾,豈料公子琰折騰了半天,那絹帛上橫豎也就只躺著兩個字——一個「孤」,另一個,那人還在寫。
公子琰筆下頓在一個「愛」字上,溫雅著實想象不出,此人這般肉麻,後續該接個什麼才算妥當。
半晌,公子琰緩緩開口,心平氣和道:「繼續說。」
「瞻部這些年來作壁上觀,看著我勝神與牛賀連年交戰,而不損一兵一將。他們養精蓄銳,現如今兵強馬壯。燧皇若是強攻,八成沒有勝算。」
這道理其實不需要子車騰來說,但他作為勝神的元老,作為公子琰的兄長,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那人,切莫一時腦熱,做出於社稷不利之事來。
公子琰聽罷,又寫了兩個字,而後徐徐說道:「八成沒有,就是還剩兩成。」
溫雅這才看懂,公子琰愛的是萬民,不是安寧。
虛驚一場,他詫異於自己如今,怎地會如此八卦,如此心思不純。
只聽子車騰繼續分析道:「倘若算上牛賀,可能連兩成都不剩了。」
知生皇建業那小個小滑頭,對於勝神、瞻部這兩國態度有多曖昧,又更為衷情於哪邊,公子琰與中容這兩個大老爺們,大抵心裡都沒有個數。
其實如果單單是與瞻部硬碰硬,勝神也不見得發憷。勢均力敵之下,怕就怕牛賀在背後補刀。
憑著對建業的了解,此人從來都是見縫插針,凡事只要對自己有利,他一定將戲碼做足,好處撈盡,才不管什麼宿怨舊情。就算那個料事如神的長略,只怕也不敢保證,建業會不會在兩軍交戰中分一杯羹。
公子琰聞言,不怒反笑,沉聲問道:「這麼說來,就由著他們去了?」
「我勝神若要制霸九州,這一仗在所難免,只是燧皇,」子車騰深知那人脾性,虛與委蛇,連哄帶騙道,「三國態勢不明,先皇在世時,我們又疲於征戰,損耗極大,眼下當真不是出征的最佳時機。」
「緩兵之計?」
「忍一時不快,徐徐圖之,也未嘗不可。」
「你這是緩兵,還是緩孤?」
「燧皇……」
「你所謂的徐徐圖之,莫不是要等到天災人禍,瞻部自然消亡?」
「臣不敢。」子車騰知道此法糊弄不過去了,與其受公子琰奚落,不如自己緘默。
公子琰見狀,不再沉迷於筆墨丹青,他將筆小心擱置,抬眼望著那個日益生分的人,點名道姓道:「長略,你說。」
溫雅這才驚覺,書房中立著的,不是擺設長略、啞巴長略、男公關長略,而是三公之首,鬼才長略。
長略之於公子琰,有著決勝千里之大用,回魂重塑之大恩。他就算玩起了明哲保身,公子琰也捨不得冷落疏遠他。
眾臣議事,他可以形同夢遊,可以一言不發,但臨了臨了,公子琰總會問詢他的主張,彷彿如此這般,這事才算是議成了。
如今的長略,的確是架子變大了——只要公子琰不點名,他就能從頭到尾不張開嘴,只一副弔兒郎當的皮相,看了就惹人發膩。
子車騰橫擋豎擋,滴水不漏,公子琰幾個回合也沒討來便宜,索性不再與他多費唇舌,轉而求助長略。
豈知長略更是閃躲得厲害,只將頭埋得低低的,做深思狀,半天也不予以回應。
一室沉默。
公子琰哂笑,緩緩言道:「哦,孤倒是忘了,你一向將安寧視為禍水,又怎會容忍孤為她操戈。」
公子琰這番話,說得不算太重,但也絕對不輕。按照他少說狠話的作風,這已經不是什麼好兆頭。
溫雅聽得一凜,不知長略會如何作答。他怕長略若是再這麼沉默下去,一屋子人可能都會被殃及,化作縷縷煙灰。
還好,長略終於開了金口,說出的話卻令子車騰大吃一驚:「燧皇此言差矣。瞻部要打,必須打。」
子車騰心道,公子琰為情所困,一時任性也倒罷了,這長略怎麼也變得不明事理?狗腿子長略,果然還是改不了溜須拍馬的秉性。
他隱隱擔憂,怕這主僕二人長此以往,說不定會重蹈昏君佞臣的覆轍。
公子琰輕笑,喜怒並不明朗,似等著下文。
長略接著說道:「但在此之前,須得與牛賀結盟,使瞻部腹背受敵,方能穩操勝券。」
「此事談何容易?」子車騰道,「若是沒些實實在在的好處,那知生皇怎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知生皇所求何物?」長略反問。
子車騰答曰:「開疆闢土,稱霸九州。」
「如此便是。」長略言笑晏晏,油腔滑調道,「子車兄你想,倘若我勝神日後與牛賀分食瞻部,這算不算得是好處?」
「那知生皇油滑得很,此等大事,他會輕易相信?」子車騰問道。
溫雅也覺得此話有理,接著問道:「就算知生皇信我們,我們又如何能輕信於他?」
長略不答,轉向公子琰,作揖言道:「微臣不才,自薦前往白氏,與知生皇相商結盟一事。」
「你去?」
公子琰原以為長略只是為了哄他消氣,才換了個方式說這權宜之計——畢竟與牛賀結盟,也不是什麼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小事情。不想長略竟來真的,說著說著,還要親自前往牛賀去說和。
長略答道:「微臣請命,帶上次子長循,即日啟程。」
「長循是不小了,孤也該給他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
長略搖頭,湊近公子琰耳邊,親昵輕語道:「這事兒萬萬不能聲張,長循返鄉認祖,微臣不過他一僕從。」
是了,長循回老家看望祖父,名正言順不說,指定還有不少人以為這是他爹長略打算叛變的前兆。
長略如果能趕在冬日將這事悄悄給辦成了,開春定會打瞻部個措手不及。
溫雅耳朵尖,雖長略有意避諱,他仍是由衷覺得此計甚妙,連連點頭。
公子琰呢,許是嫌長略膩歪,話雖飄進了耳朵里,人卻已躲出三尺遠,口中稱道:「萬事小心。」
「燧皇既這麼捨不得微臣,不如今夜微臣做東,燧皇賞臉,來微臣府中一敘?」
公子琰沒有接話,溫雅卻說道:「難怪你幾天前就張羅著喝酒,敢情是讓我們來踐行的。」
溫雅一語戳穿,一敘之意,原來是長略要與公子琰一醉方休。
子車騰看了溫雅一眼,但此人悟性不足,仍是打算一吐為快。
只聽溫雅接著嘆道:「燧皇與我等共飲,還是做公子時候的事兒了。那時的燧皇,簡直雅緻到了骨子裡,渾身上下都是風月氣。」
「初次見面,他竟留給你這麼好的印象?」長略問道。
溫雅搖頭,直言答道:「可不是,初次見面,我差點被他捏死。」
公子琰權當什麼都沒聽到,又開始重操舊業,舞文弄墨。
溫雅見長略沒能請動這尊大佛,心有不甘,繼續勸道:「聽聞燧皇賭技超凡,可惜軍中禁賭,微臣追隨燧皇多年,也未能親眼目睹。」
說起賭,公子琰終於來了興緻,淡淡說道:「孤此生逢賭必贏,唯獨這一回,輸得徹底,才發現自己根本輸不起。」
此言一出,滿場緘默。
溫雅終於意識到自己一時輕鬆,不慎說錯了話,惹他主子傷春悲秋,好不蕭索。
他一時錯覺,見那公子琰握筆的手微微顫抖,整個人看上去,竟是說不出的蒼老。
那人似有無數太息,萬千衷情,落筆卻是單薄寡淡,堂而皇之。
絹帛之上,寥寥數字——孤愛萬民,如愛吾子。
心緒如何,掩去無痕。
溫雅再次語塞,環顧左右,進退維谷,亦不知如何圓場。
他一時錯覺,見那公子琰握筆的手微微顫抖,整個人看上去,竟是說不出的蒼老。
那人似有無數太息,萬千衷情,落筆卻是單薄寡淡,堂而皇之。
絹帛之上,寥寥數字——孤愛萬民,如愛吾子。
走墨落拓,渾然天成。
心緒如何,掩去無痕。
溫雅再次語塞,環顧左右,進退維谷,不知如何圓場。子車騰雙目炯炯,望的卻不知到底是哪個犄角旮旯。長略更是不知突然從哪裡生出了火氣,拚命扇著羽扇,聊以降溫。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個小書童模樣的古往,如果此時他在,只需酸上一句「還沒入冬,發春未免過早」,場面便會立刻活絡起來。
公子琰許是亦在觸景傷情,並未責備溫雅出言魯莽,只是輕聲嘆了句:「難得一聚,孤就不去惹你們不自在了。」
溫雅本來還想勸勸——燧皇你一天形單影隻的,別把自己給憋出病來了,喝個酒又不會懷孕,你扭捏個什麼勁兒,人家長略請的就是你,我們都是幌子,你這人怎麼這麼臊皮——諸如此類。
話未出口,長略趕忙勾肩搭背,挽著溫雅就把他連人帶嘴整個拖走了。
子車騰倒還算穩重,儼然一副「微臣帶這倆兔崽子先行告退」的態勢,行個禮也隨那二人去了。
是夜,幾人醉酒歸家,途遇風雪大作。
溫雅不勝酒力,先是爛醉,再是吃土,可憐兮兮地在雪地里被風吹著打旋旋,這才連連感慨道:「還是那老狐狸精明,既不赴約,便不用遭這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