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吾兒莫怕
睡眼惺忪中,他瞧見一男子輕裘緩帶,滿頭華髮,朝著自己款款而來。那人皎如玉樹,風華無雙,似與飛雪同生,又將隨風飄去。
只見華髮男子略抬小臂,溫雅頓覺眼前一黑,瞬間暈了過去。
次日,日上三竿。
溫雅清楚地記得,自己是被一記冷戰給凍醒的。
他頂著朗朗乾坤,被那映雪的日頭刺得睜不開眼,隱約瞧見自己赤條條地露宿街頭,衣袍鞋襪皆被除去,周遭有千百道目光炯炯而來,甚是尷尬。
再一回想,自己昨日不過戲謔了那人幾句,大抵酒後唇舌不能自已,又深論了些有的沒的,就被如此捉弄,實在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赤身裸體置身冰天雪地里,此人再無寒意,只覺得周身火辣辣,耳根熱滾滾,恨不能鑽個地洞,一股腦兒消失不見。
溫雅羞赧坐起,瞧見手邊還躺著一碩大牌匾,其上大大方方睡著幾個金字——上將軍溫雅——頓時連地洞也不想挖了,只想揮刀抹脖,與世長辭。
宮中來報,上將軍溫雅於街頭宿醉,場面滑稽,將軍局促。
公子琰細細聽完,蹙眉問道:「誰人這般造次,膽敢當街戲弄溫將軍?」
宮人啞然,不知如何應答。
凜凜寒光,碎碎墮瓊芳。
那人眉眼含笑,垂首,卻是一聲長嘆。
瞻部,周饒。
不想安寧搬至東苑,真還時來運轉了。
此人名頭響亮,為人也不十分正派,自然人氣一直居高不下,羨煞旁人。
不同以往的是,近日來這東苑的,除卻自討沒趣的中容不談,剩下的人,或多或少,竟都是有求於安寧。
就比方說之前將安寧吊在樹上欺辱的那個妃嬪趙氏,彼時雄赳赳氣昂昂,此刻卻是屈尊紆貴,三步一磕頭,五步一叩首,愣是自門口起就誠意滿滿,一路跪行至安寧面前。
安寧近來越發邪乎,見狀猶恐折壽,連連閃躲,避之唯恐不及。
趙氏以為安寧仍不解氣,「砰砰砰」以頭搶地,磕得血肉模糊,惹得安寧輕撫小腹,頻頻皺眉,口中念道:「一瘋子爾,吾兒莫怕。」
其實說老實話,眼下安寧懷胎不足三月,尚未顯懷,身形飄忽如流風之回雪,她若不說,其他人還真瞧不出個名堂來。
可那趙氏不然,她見安寧不喜,又「啪啪啪」痛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嘴上不停地念叨著:「小人不敬,惹姑娘受驚。」
安寧定睛一看,方才瞧清楚這人是誰,回想一番,名字確實是記不得了,於是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趙氏見安寧怒氣未消,也不敢擅自起身,誠惶誠恐,跪行至安寧面前,痛哭流涕道:「求姑娘救救小人*。」
「私生的?」安寧粲然一笑,面色明艷,說出的話卻是令人咋舌。
她剛欲蹲地與趙氏齊平,身旁幾個宮女連忙攙扶,急急喚道:「姑娘當心動了胎氣。」
安寧撇了撇嘴,復又直起身子,揶揄問道:「你自己的女兒,自己不看好,求我有什麼用?」
她見趙氏淚如雨下,一時半會兒口齒也不利落,扶額嘆道:「哎呀,堂堂瞻部的當朝公主,該不會是跟個哪野和尚跑了吧?」
趙氏泣涕漣漣,有一句沒一句地向她哭訴,什麼身世坎坷,什麼命途多舛。
安寧這才得知,原來那趙氏與中容,這些年來育有一子二女。其子乃中容長子,與半半年歲相仿,一女剛及豆蔻,一女不過總角。
趙氏的長子不知得罪了何方神聖,出宮被人砍了十根手指,十根腳趾。少年手指腳趾俱斷,如今形同廢人,行走不能自理。長女好端端呆在宮中,卻不知為誰人玷污,此刻瘋瘋癲癲,怎麼問都不說,只整日披著落下自己元紅的薄褥,於苑中起舞,翩躚瘮人。
安寧聽罷恍然,難怪中容這幾日臉色比豬肝還難看,原來是自家後院失火了。
回想昨日此時此刻,安寧不過在苑中賞秋,中容氣勢洶洶殺將過來,指著她鼻子就罵:「你簡直就是禍水!」
安寧平日里被他派人里三層外三層給圈禁著,誰也不招惹不了,平白無故挨了通罵,當即回道:「你索性把我端個盆給潑出去不就結了?」
兩人一如既往,不歡而散。
眼下聽了趙氏這番陳詞,安寧才稍許理解,中容為何會突然暴跳如雷,行止失常,活像更年期早至。
只是她之前就千叮萬囑,告誡那趙氏,出門須得當心,切莫一時大意,踩了釘子。
該提醒的早就提醒了,他們自己看不住一個皇子一個公主,到底與她安寧有何事相干?
安寧越聽越委屈,轉身進屋,將門隨手掩上,聲音嬌嗔,有氣無力地自門縫傳來:「腌臢醜事,吾兒莫聽。」
胎兒聽沒聽到安寧不知,但她是真真切切地聽聞到了,門外傳來哭聲,洶湧澎湃,一聲不倒一聲,一浪高過一浪。
嚎啕那人似體力極好,明明是個女子,中氣比男子還足,半晌也不見其停歇。
安寧暗暗佩服,呼啦一聲拽開門來,便有一人直直撲入她懷裡,嚇得眾宮女阻攔也不是,縱容也不成,七手八腳,慌亂不成體統。
安寧再一注目,不想那趙氏仍端端跪於庭下,神色中既是詫異,又是鄙夷。
在瞻部這座皇宮裡,倘若一人身負江湖氣,又能行走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毫無阻礙,那人必是半半無疑。
安寧無奈之下,只得對那半半半推半就,連摟帶抱,不住安撫道:「究竟是哪個王八羔子,惹咱們家女俠受了這麼大委屈?」
半半縱是哭天搶地,聽了這話也忍不住一嗤,轉身對趙氏道:「你再賴著不走,剩下的那個也保不住了。」
趙氏聞言,只當半半替那司幽門做了主,不再為難她的*,當即五體投地,叩謝而歸。
半半見趙氏連同其爪牙離去,這才撲通一聲跪地,抱著安寧大腿,復而高聲哭喊道:「乾娘,求求你救救祝淵吧!」
安寧心道自己又不是菩薩轉世,怎麼近來求她救苦救難救急的人那麼多,連半半也不例外。
她想扶起半半,奈何那丫頭一身蠻力,如秤砣墜地,也只好由得她去了。
半半抱了好一會兒的大腿,哭也哭夠了,跪也跪累了,於是自行起身,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那祝淵還真不是為騙婚而信口雌黃,他的大限,轉眼就快到了。
半半說,祝淵得了一種罕見的怪病,周身筋骨逐漸僵硬,至今半載有餘,每況愈下,已幾近不能動彈。
安寧心道自己既非懸壺濟世,又非仙子神女,祝淵沾染了什麼毛病她尚且不知,又豈能僅憑著大發慈悲便將他醫治?
與祝淵那小子,她不過是在宮裡的演武場有過一面之緣,縱那半半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她也很難見得就能感同身受。
於是她任憑半半哭訴了半天,盯著半半雙唇上下翻動,起初只是不知如何接茬,漸漸便不知半半究竟在說些什麼,哭些什麼——只看到那丫頭嘴在不聽地動。
不覺間,安寧雙耳聽不到周遭響動,腦子卻不知侵入誰人記憶,感受分外真實。
她好像看見了一個人,恍恍惚惚立於屋中,像中容,又不像中容。
那人似高高臨於眾生之上,俯瞰萬物於足下,若是強行拿中容的傲氣與那人作比,兩人簡直有天淵之別。
但即便是這般光彩大盛之人,此刻也是垂手而立,勘勘受人耳提面命。
安寧好奇又不解,鬼使神差地問道:「你這回又是犯了什麼錯,被罰至此地思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大驚不已——她既不認得這人,也不知什麼犯錯思過,奈何自己說出的話,竟是無端熟稔,又親昵?
還好,那人像聽不見她說些什麼,只繼續低著頭,一語不發。
「汝半分慈悲都不念,枉為六靈之首!」
安寧聽得這聲音,精神為之一震。
她四下環顧,卻不見那龍首蛇身的怪物,心中念道:是了,盤古上神一向慈愛,又豈會這般聲色俱厲地訓斥什麼人?
再一恍惚,只聽一人在她耳邊哭道:「燧皇都死了,你還能救他,為什麼不能救祝淵?乾娘你厚此薄彼,一點慈悲都不講。」
今時今日,半半仍記得祝淵在她耳邊殘喘言道:「神曲《斬靈》,起死回生之術,你乾娘遠比眾人想象得要神通。」
「慈悲?」安寧看向半半,莫名其妙,似懂非懂。
半半本無意數落安寧,聽她問話,頓時覺得委屈,大聲哭道:「乾娘你知不知道,祝淵他快不行了,快不行了!」
安寧懵懵懂懂,好像問了一句:「人呢?剛才這房中,是不是站著多餘一個人?」
「是,是父皇。」半半不知安寧為何會如此一問,順手指了指。
安寧這才看清楚,屋子的正中,可不就站著一個中容,哪有什麼六靈之首,光靈羲和?
那人比日月星辰還耀眼,又有誰會比他更高傲?
安寧只道自己方才是被夢魘住了,並未多想。反正近些年來,她常常夢見一些怪事,近來愈發頻繁,像是陳年往事,內容無非圍繞盤古和他那幾個不成器的靈神子女,時而也有公子琰亂入,大抵不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