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俱蘆說客
眾目睽睽之下,這蒼白的拷問,讓中容狼狽得無處遁形。安寧這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才會如此失了體面,失了傲氣,失了尊嚴。
多麼直白的單相思,*裸地呈於大庭廣眾之下,任人恥笑。
中容說:「可是你別忘了,違命是你兒子,也是孤的兒子。」
安寧與之四目相對,一言不發。
中容也覺得自己可笑,將案上物件全然拂落,起身指著安寧就道:「孤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討好違命,討好你!」
「還請巢皇收回聖恩,還違命一個自由。」
「你求孤?」
他踉蹌走至一張案幾前,舉起別人的酒壺就喝,蹣跚醉態,安寧嫌惡側目。
她張口,篤定答道:「是。」
「憑什麼?」
「放了違命,我任憑處置。」
「你說的?」
安寧閉目,緩緩答道:「聖駕之前,不敢信口雌黃。」
「好,好。」他擊掌而鳴,盛怒問道,「來人,把這女人的心給孤挖出來,孤倒要看看,裡面究竟是不是石頭做的。」
侍衛上前,輕而易舉便制住安寧,而她只是順勢跪地,既不反抗,也不辯駁。
中容漸漸趨近安寧,面色愈發陰沉,顯得極為危險。
千鈞一髮之際,只聽撲通撲通幾聲,一童聲朗朗而道:「兒臣領旨,叩謝父皇聖恩。」
違命不斷叩首,動作幅度之大,令中容與安寧皆抬眼望去,滿目潸然。
國有儲君,當大赦天下。
中容見狀,不再為難安寧,只命侍衛將她送回東苑。至於掏心一事,他不再提,眾臣更是權當沒這麼回事兒,酒後戲言,就此作罷。
為了顯示自己恩威並施,中容命安寧閉門思過,三個月內,足不得出戶。
安寧自然是冷著一張臉,擺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違命卻忙不迭的叩首謝恩,深感這太子根本就不是什麼好差事。
天下從來都多的是爭權奪勢之人,這下冷不防出了個趕鴨子上架的太子,倒算是九州一大稀奇,喜聞樂見。
違命有多不情願坐這太子之位,世人只需看看瞻部換太傅的速度就知道了。
中容見兒子屢教不改,沉聲問道:「小子,你到底想做什麼?」
「願為飛鳥,翔翅九天。」
「翅膀呢?」
「願為遊俠,浪跡江湖。」
「小子,找打是不是?」
「父皇,兒臣說笑。」違命陡然變出一臉嚴肅,義正言辭道,「今日還有功課,兒臣這便去溫習。」
說罷,他像模像樣地退了幾步,直到出了中容視線,這才脫韁一般,拔腿就跑。
違命一肚子苦水沒地方倒,好容易碰見半半,一頭栽進她懷裡,抓著機會就是一通連摟帶摸,抱頭痛哭道:「好姐姐,弟弟心裡苦喲。」
「你這是又折騰誰了?」違命的脾性,宮裡人有目共睹,半半自然也不例外。
「嗚呼哀哉,弟弟我就是個被折騰的命。」
「喲喲喲,誰敢折騰你這小鬼?」
「還不是那幫老朽,整日之乎者也,搖頭晃腦的,牙都快掉光了,父皇竟讓我向這些人求學問。殊不知,這學問里焉有珠玉,焉有美人,求來何用?」
半半咋舌,驚詫於違命的眼光之刁鑽,想來他小小年紀便滿腦子美人珠玉的,過些年可還了得。
違命伏在半半耳邊,悄聲說道:「好姐姐有所不知,這太子之位於我,遠比雞肋還不如。」
「小子,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這位子呢,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好姐姐,此言謬矣。」違命振振有詞道,「你弟弟我呵,那可是當世之豪傑,敢作敢當,義薄雲天,孝悌為先,為救娘親忍辱負重。我之氣概,世人鮮有。怎麼樣,姐姐聽我一言,可對我動心?」
半半看著違命,半晌不語。
違命童音未泯,偷來一身風流,得意說道:「果然是被本公子給迷住了。」
「我只是在想,父皇那麼正經一個人,是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小子來的。」
說罷,她塞給違命一柄摺扇,匆匆離去,再懶得見他假大倒苦水為由,行調戲婦孺之事。
違命呼啦一聲甩開摺扇,扇了兩下,頓覺自己風流倜儻,活色生香,再呼啦一聲合上摺扇,又覺自己玉樹臨風,世間罕有。
路人見狀,皆不住搖頭,紛紛嘆曰:「公子違命,真妖孽也。」
其實自祝淵去后,半半已極少進宮。
司幽門輾轉北遷,耗費了幾年光景,終於在看似只有江湖與流民的俱蘆站穩了腳,如今成了氣候。
公子琰的野心有多大,如此略見一斑。
半半在娘家與夫家之間選擇了後者,江湖氣越來越重,自然也就與這皇宮越行越遠,彼此格格不入,逐日生疏。
中容念長女難得回宮一趟,欣喜之下,幾乎以國賓之禮款待。
半半見中容鬢髮斑白,形容間偶有老態,一籌莫展之貌,哪還是她那個意氣風發的父皇,不禁心中酸楚,暗道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中容望著半半形單影隻,心裡亦陣陣難過,猶豫再三,終於還是說道:「半半,姜司空家的老三,與你年歲相仿,少年時便愛慕你,想要與孤攀親。只是你當時意有所屬……」
「父皇,孩兒現在仍舊意有所屬。」半半不是忤逆之人,卻總是打斷中容的話。
中容勸道:「你還年輕,總不能一直就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孤放心不下。」
「那父皇便准乾娘隨孩兒一起出宮吧。孩兒路上有個伴,也就算不得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中容聽罷,神色驟然僵硬,過了半晌,才問了一句:「你也是來當說客的?」
「乾娘心裡想的是什麼,父皇應該比誰都清楚。」半半見他心知肚明,也不搪塞迂迴,當即說道,「父皇,這麼多年過去,您囚也囚了,騙也騙了,該用的招都用遍了,如今違命也做了太子,父皇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乾娘走吧。」
宮人陡然聽半半說起這禁忌之言,均以為中容會勃然大怒,一時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誰料中容不怒反笑,顏色柔和道:「昨夜孤送違命回東苑,你乾娘她、她還為孤斟茶。孤與她說起違命那些混賬事,她竟對著孤笑。」
中容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孤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她笑了。孤一時忘我,便與她多說了兩句,後來,她一路與孤結伴,一直送至門口。」
他說了這麼多,總結起來不過短短一句話——我還有機會。
半半不是聰明人,所以她聽不懂。
她見中容執迷不悟,乾脆直言不諱道:「父皇,乾娘她不愛您,您這樣痴纏,反倒令她生厭。」
「半半!」中容被戳中心事,陡然怒極,但見言語之人是半半,只得平息片刻,一忍再忍,壓抑著道,「孤諸事纏身,疲乏得很,也想歇歇了,你先退下吧。」
「若是父皇再這樣下去,只怕乾娘對父皇的最後一絲好感也會蕩然無存。」
「彼此怨恨,也好過她為他人所有。」
「父皇這不是自欺欺人么?您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愛。」半半覺得中容簡直不可理喻,於是直抒胸臆,打算一吐為快,也為安寧出口惡氣。
中容聞言,亦是怒火中燒,當即口不擇言道:「你懂,你的那個小子呢?」
話一出口,二人均是一愣。
中容自認自己脾氣不好,但對半半從來都是十二分的耐心,唯獨這一次,他覺得忍無可忍。
半半眼眶濕潤,卻也是一字一句道:「父皇,他叫祝淵,不叫那個小子。您總是這樣,傷害牽挂你的人。」
「孤不過是想將你乾娘留在身邊,究竟何錯之有?為何人人俱對孤口誅筆伐,好似孤真就那麼十惡不赦?」
「父皇在乾娘最脆弱的時候,非但沒有拉她一把,反而把她踩在腳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傷害,莫過於此。乾娘如果過去對父皇仍有愧疚,那麼現在就只剩下冷漠了。」半半身為拆台王,到底還是沒有令人失望,振振有詞道,「父皇以為用權力、用手段能挽回乾娘,其實您在乾娘心裡,早就出局了。」
一語既出,震驚四座。
中容揚手要打,半半卻越說越興起,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戳中要害,全然不顧及中容的顏面,直直將滿腹委屈一股腦兒地傾倒了出來,理直氣壯道:「父皇所為,與山越無異。燧皇甘為一人枉顧性命,視三千弱水如無物,此乃真丈夫也。我是乾娘,我也不會選父皇。」
中容此前最不屑與公子琰相提並論,如今卻最恨與之同年而校。同為帝王將相,最可怕的不是對手,而是不能成為對手。
他終究後知後覺,然為時晚矣。
一場宴席,久別重逢,誰知酒到半途,半半竟是哭著走的。
後來,長思無論如何勸慰,如何安撫,半半也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長思溫言道:「你難得回來一趟,可別糟蹋了自己。」
半半許是突然開竅,許是聞到了一桌好菜,頓覺母妃所言甚是,拿起筷子開吃。大快朵頤之際,她忽然又回想起中容的嘴臉,於是放聲大哭,毫不憐惜那包了一嘴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