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古樹今人朽根根
第二章
金龜脖子的凹樑上,有一棵古老的皂角樹。小理兩抱也合不攏。虯枝盤根老態龍鍾,少說也有幾千年的歷史。站在院子里,紀行林村東西兩半坡沒一家看不到她的。這樹經過千年風雨,看過百代興衰,是紀行林里的老祖宗。前年掛上了文物樹的藍牌牌。村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無不敬之若神。早就有人在這樹下燒香磕頭敬菩薩般敬奉過。傳言有人半夜三更聽到皂角大王說人話,只有他聽得懂。還曾有人得了絕症,用這樹的皂角樹皮喝好了。起死回生傳乎其神,人傳樹樹傳神神話般這樹便成了神仙樹。
後來,中國出了**,紅太陽照耀大地,解放了全中國,神樹開花散了神。到了農業社,鐵頭書記習良方從鐵道上撿來了半截鋼軌,掛上了樹杈,「噹噹」一敲上工出窪,「咣咣」一響開會分糧。果真發號施令說了幾十年人話。到了九十年代,各家各戶各干各,神樹沉默起來,敲鋼軌的榔頭也不翼而飛。不知那一年,來了個收鐵的,見了鋼軌想趁走換錢,搬了把梯子爬上樹杈竟然摔了下來,崴了腳幾個月不能行走。人都說神樹不敢欺鋼軌不可取,所以然就一直掛到了現在。
今年春節,不知颳了什麼風,家家戶戶又到這樹下燒香點紙,從初一到十五香火大盛,煙氣騰騰。半夜裡有人燒長香放大炮,砰,砰,連睡熟的老母豬也驚得「哼哼」叫。
名不虛傳,神樹果然靈驗,今天正月十八,這樹又叫響了,十幾年來第一遭。
敲鋼軌的人是村長習有元。除了他誰也不會這麼饞。他今年三十歲,矮墩墩的個頭,黑乎乎的臉膛,結結板板硬格郎當。一看長相,誰都會想到鐵鎚碌碡。別看他年紀輕輕,相貌醜醜,可村長這把鐵椅子坐了十幾年坐得平平穩穩順順噹噹。村裡頭風平浪靜,沒一個找他鬥口打架的。比他父親習良方當大隊書記還幹得風光。現在,他站在皂角樹下的土檯子上,手裡拿著把小斧頭,不時在那生滿紅繡的半截鋼軌上敲幾下,圓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搖頭晃腦,神氣活現。
習米繁爬上西半坡來到這樹下的時候,這裡已有許多人。三三兩兩,議論哄哄。他捉摸不透村裡有啥事,回頭見大毛和二狗子蹲在一旁,便湊了過去,問明情由,他心裡「咯噔」一跳,幾乎喊出聲來!
世事就這樣,上上下下反反覆復。八二年,總書記視察g省,提出了種草種樹綠化這裡,那陣子雖不及農業社聲勢浩大,因了承包,真正有了成績,山山窪窪溝溝坡坡種了許多草、栽了許多樹,光山禿嶺顏色大變,有了生機。這兩年,不知颳了什麼風,農業社裡營造的樹林子慘遭破壞,綠山頭鏟禿了,變得一刮白。黑山坳不見了,被人挖成田地,軟土累累。要不是連年天旱,必導致水土流失。{天旱難道和這生態失衡不無關係?}上級政府無人查問,基層村委互相學習,如今這金龜樑上依樣畫葫蘆,幾十年戴在**上的綠紗帽也要往下揭了!
紀行林村前的前頭山,也就是那伸出去的小山巒,從六十年代在上面植樹,農業社營造了幾十年才把那山變了顏色,白楊樹柳樹刺槐荊刺長的密密匝匝。十年前承包給了東半坡的紀全勝和紀全明。今年到期,村委會決定拍買給個人。
十年不鳴,一鳴驚人,何況是神仙樹。不多時辰,這樹下黑鴉鴉聚集了許多人。大人小孩嘰嘰嗎嗎吵吵嚷嚷像來了一窩大頭蜂。習有元縫眯著小圓眼看了一圈,差不多家家戶戶都來了人,他「咣,咣,咣」狠敲三響,引起大家的注意,聽著人們不喧嘩了,他就大聲說道:「各位村民,咱們的前頭山,除溝垮塄崖,能種地的是二百七十多畝,紀全明和他哥承包了十年,現在到期。村委會研究決定,改變承包方式,向全村人拍賣,一賣三十年。三十年不變,林地權自決。」
三十年不變,林地權自決!習米繁聽著這決定性的話句,去年在貓兒嶺上見到的毀林情景在眼前閃現起來,砍樹挖根修梯田,寸草不留!這一改變承包方式林地權自決,不幾日前頭山也會寸草不留啊!不能啊不能!習米繁心裡一哆嗦,他不願自己的村前光山禿嶺,他不忍心毀去那綠色!王八禿了頭,不知有多難看!不能啊絕對不能!黑頭村長習有元說著什麼,他不再去聽,他憶及了紀三太爺的夢語,接著想起了老書記。習良方是習有元的爹,前頭山的林子是他當書記的功績,他一定會阻止這場變相的毀林性承包拍賣!只要能將這「林地權自決」說成「不準砍伐」就行了。總之一句話,堅決不能毀林造田!
怎麼不見老書記?大概他不知道。我得去找他。習米繁這麼一想下了坡,走向了村長家的場院。
西半坡有四台人家,村長家在第三台上。習米繁家在第二台上。剛下二台,習米繁遠地里看見他爹拄著棍子從家裡出來了,看樣子也要到皂角樹下去。老人這幾天感冒咳嗽,氣管炎一犯,嗓子眼裡喘粗氣,整日整夜難睡覺,身子很虛弱。習米繁知道老爹從前是西半坡的隊長,前頭山造林是他計劃的,也為此付出過勞動和心血。這下拍賣他一定反對,上去必定和習有元慪氣,還是不上去為好。
就在他這麼站著的時候,父親拄著棍子來到他身前。小理他說,「爹,你有病哩,不在家裡歇著,出來做啥嘛!」
老子瞪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就從身邊讓過去了。心裡怨恨著:這兒子,天天要我悶在家裡,成心讓我憋氣。
習米繁擔心老爹到會場跟村長爭執鬧活,就扯住了他的衣襟,勸道:「爹,你到別處去轉轉吧。」
老砍一側身,一摔掉了兒子拉他的手,眼睛瞪得溜溜圓,吭哧吭哧迸說了三個字:「別管我!」
看樣子擋不住。先找老書記再說。習米繁走下第三台。
老書記習良方,從前有名的鐵頭書記,現在七十歲了,住在村長家的場窯里。用先前的話說,他現在是村長的飼養員。一天割草墊圈放馬餵豬沒一絲兒空閑。家裡的事村裡的事早已不聞不問了。
習米繁走下坡坎,來到場院,左顧右盼不見老書記的人影子。這場院從前是個小園子,前幾年興起脫粒機,那機器跟拖拉機碾場不一樣,不需要多大地皮,村長為了方便,推倒了園子圍牆,連路帶院寬展了許多,放上了他家的田禾成了場院。場院靠山的崖上有三孔窯洞,一孔圈豬,一孔圈羊,中間的一孔最大,裡面有套窯,住著老書記,站著青騍馬。
習米繁推開窯門,青騍馬便「咴兒」「咴兒」地喚草吃。這窯座南向北,門上掛著個厚門帘,光線很暗,一進門黑糊糊的看不清楚。習米繁「大爸`大爸」叫著向那套窯里看,半天才看清這窯炕上沒有人。堆著個髒兮兮的破棉被,一個油污斑駁的黑枕頭。低頭看見腳地上鋪著厚厚一層麥草秸,從沒打掃過。一抬頭,又見那青騍馬高昂著頭,鼻孔一張一張地吹粗氣。這畜牲認生哩!
他剛要轉身朝外走,破門帘縫裡看見門外站著一個人,正朝村長家招手兒。
這個人,綠衣綠褲長身材,一眼認得是「綠螞蚱」紀想林。這小子幹啥?跟誰招手兒?習米繁把眼湊在門帘上,村長家走出一個人,妖氣十足正是黑頭村長的騷婆娘。一見這男女朝這窯里走,他明白了:狗男狐女不正經,他們要……
習米繁一想慌了神,左右一看,見這窯門扇背後有個地窨窯窯,急忙鑽了進去,順手將個裝草的大背兜拉在了眼前。
這裡剛屏聲斂氣,那男女一前一後竄了進來,麻布門帘一落,男人便瘋子般抱住了女人。
習米繁險險沒笑出聲,閉眼搖頭綳神經,心想安靜難安然。
只聽著四個鼻孔里打粗氣。習米繁探頭朝外看,女人背對著他,防寒衣健美褲勾勒得很有曲線。一會兒,一隻手從褲腰上滑下來,插進了女人的褲腰裡,捏捏摸摸一陣子,那褲子便掉下去了,露出個白花花的大屁股。
習米繁看迷了眼,五臟六腑胡翻騰,不由他打抖抖。
這時候,那女人叫喚出了聲,那男人來了勁,粗魯地扳轉女人的身子,湊著那撅起來的屁股大耍威風——
青騍馬也受禁不住,吭哧吭哧打粗氣兒。
習米繁心跳口乾,看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又不能走,喊又難張口,一低頭,這門扇後面放著個爛筐子,裡邊卧著只大母雞,直伸著脖子看樣子即刻便會屙出一顆蛋來。他從背兜后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老母雞,隨手扔了過去。
這男女粘在一起,忘乎所以,窯洞里昏暗,當然沒有發現習米繁,正受勁兒,忽聽「咕咕咕」雞叫,撲騰,毛哄哄的大母雞撲在了紀想林頭上。這一驚嚇非同小可,二人彈簧般一蹦而起,紀想林褲子一抄,旋風般卷了出去。
女人立直身子,整好衣褲拍拍土,眼睛在窯里巡睃一遍,嚇得習米繁氣也不敢出。窯洞里昏昏暗暗,女人對大背兜毫不懷疑,看到了呱呱叫的母雞婆,以為男人挪步時不小心踩上了雞,心裡明白其實不明白搖了搖頭也出去了。
女人忘丈夫!習米繁從背兜後站起來,一聲冷笑,心裡喃喃罵道:「這金蓮,真是個潘金蓮!」
黑頭村長的老婆叫金蓮,和金花是一個村子的。也是一窩子。姓金名蓮。村裡人都叫她潘金蓮,一是有元長得像武大,二是這金蓮常常花里胡哨地敢時髦,見了男人不穩當,所以然金蓮就叫潘金蓮。
金蓮出了窯門,早已不見紀想林的影子,她回頭看了眼窯門,趕著母雞罵罵咧咧回了家。
習米繁吁出一口長氣,從那窯里鑽出來,陽光刺目,踏進了現實生活,想起了皂角樹下的大會。看樣子正開著。鬧哄哄的這裡聽得很清楚。老書記一定不在家,要不然金蓮就不會到這窯里胡日鬼。村長也不會大張旗鼓地賣樹林。唉,沒找到老書記,切碰上這醜事,掃興掃興。
他神經有點兒麻木,對前頭山的樹林漠不關心起來,思想上亂嘀咕:人難認,村長從小跟紀想林做朋友,來來往往最密切,習有元這些年村長幹得順溜,全靠這小子出謀劃策。紀想林不是人,滿肚子鬼主意,和金蓮勾搭成奸,把村長玩了鱉。金蓮也可惜,嫁了個武大郎一樣的習有元,難免不朝三幕四,鮮明地胡騷輕。紀想林能看上她還真是想不到的事情。這小子長得俊,白皮嫩臉大個子,在女人眼裡一度紅,朋友一個接一個。還有那個湯丹妮,給他做老婆!
想及湯丹妮,習米繁機靈靈打了個冷顫,接著怒火萬丈憤憤然:天下事太不公,好女子不嫁好男人!紀想林連金蓮都親熱,真是野狗,叫驢!
心裡頭想著罵著,不覺間走上了土坎拉,就聽著有人和村長吵鬧,里八層外八層的人擠得密不透風。
幾個女人見習米繁蔫頭耷腦地走過來,都朝他「哧哧」地笑。他搖了搖頭,莫明其妙,踮起腳尖朝人群里一看,登時心跳加速:場子中間佝僂著腰身晃動著拳頭瘋豹子般怒吼的糟老頭,可不正是自己的父親習老砍么!
他頭上嗡地響了一聲,旁邊的人說著什麼,他父親吼的什麼他全沒聽進去,人像老鼠一樣從人群里鑽了進去,一下子擋在了父親面前,大叫一聲:「爹——」
習老砍怒氣沖沖,充耳不聞。
習米繁叫道:「賣林包林與咱有啥關係?你吵叫個啥嘛!」
呸!老頭子怒不可遏,唾了兒子一口,竭斯底里狂叫:「前頭山的樹林不論承包拍賣,不準破壞!」
「爹——」習米繁又叫一聲,好象一下子明白過來,說:「這樹林沒有經濟效益,又長不成大材料,有啥捨不得?換成果樹才有發展,爹,你回家吧!」
「少放屁!」習老砍罵了一聲,臉氣成了豬肝色,一根手指頭戳在了兒子的眼窩上,咬牙切齒,搖頭打顫,站也站不穩,搖晃了兩下,旁邊的年輕人急忙扶住了他,捉捉按按將老人勸出了人群。金花也來到了,和蘇玲兒{紀連明的媳婦}扶著老砍下了坡。
習米繁向臉皮鐵青的村長一抱拳,口是心非說:「別計較老人的胡吵鬧,賣吧賣吧,貓兒嶺前兩年就賣光了,咱不能落後,要跟上時代。」
習米繁家住在西半坡的南面。座北朝南一溜七間瓦房。這是1983年修建的。房子比不上村裡新建的紅磚大瓦房,可也不算太破舊。西面有三間老屋,還是1964年老砍修的。風剝雨濁,屋頂明顯下塌著。這房子做廚房。習米繁小兩口住在靠山的耳房裡。靠山的窯崖上也有三孔窯洞,站牛圈豬堆放雜物什件。有了窯,勤快的金花將院子里拾掇得乾淨整齊,沒有農戶人家常見的散亂。
金花的小女兒現在剛會走,這時候爬在大門裡「哇哇」地哭著。金花做熟了早飯,不見了習米繁父子,又聽著皂角樹下吵吵嚷嚷,她也趕了上來,出門時將跟在身後的小女兒茵苗落在了院子里。
米繁媽癱瘓兩年多了,爬在炕上心裡很難受,要是自己健康著,小孫子那受如此委屈!
這陣兒小茵苗不哭了,院子里來了全家人。
又是老漢發脾氣。這個犟老頭,自己身體不好,動輒向兒子發脾氣。
老砍瘋騾子一樣闖進房門,兒子兒媳婦跟在後面好可憐。米繁媽見老頭子氣喘吁吁滿臉晦氣,便罵道:「老不死的,發啥牛脾氣?添的啥麻煩?」
老砍不看她一眼,拍著炕沿大叫:「死了我,我也不讓挖前頭山!」
米繁媽一聽就明白,針鋒相對奚落老漢:「抖啥威風?脾氣大了吹火去,紀行林里你算老幾?管的太寬了!」
聽了這話,習老砍拳頭砸打著炕沿,聲如雷吼:「保護森林,人人有責,我是**員!」叫完,老頭子氣憤難忍,胸膛里拉風箱似的扇氣。
我是**員!習米繁聽著耳生,這句話從父親口裡喊出來,他很受感動,看著父親因氣狠因疾病呼吸艱難,他心裡很難過。急忙扶住父親,為他捶背順氣。
金花抱著女兒站在屋地上,心裡也不好受,飯再鍋里糊了,也沒人想吃。
習米繁撫摸著父親的脊背,眼睛濕潤了,自尊的心裡涼澄澄的,眼前古古怪怪爬出幾隻小蟲蟲。
啊,螢火蟲,你這發亮的蟲子,為什麼只能照亮丁點兒的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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