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石門村
石門村所處的位置很奇特,簡單點的說,它就如同一座高聳的大山被攔腰削斷後,然後把一個村子建立在上面,村子三面懸崖陡峭,聽老人們說解放前的時候進出極不方便。
而北面的伏龍山脈卻如同沒有被攔腰削斷完,留了一點點如同椅子的靠背把個村子半包圍了起來。以前只有南面有一條石梯子通往村內,如今村裡的人又在東面修了一條盤旋的公路通了上去。
秦巴乃典型的丘陵地貌特徵,一個個村莊、鄉鎮、縣城基本是箕踞在起伏的山坡溝落里。然而這石門村卻是一個難得的小平原,它的海拔比方圓十里的村子都高,站在村子的邊上可以俯視四周其他的村落,站在伏龍山上又可以俯視整個石門村。
祖父養的大黃狗老遠就跑過來迎接我,院子裡面不少的人招呼我的歸來,見到父母親,我問他們電話怎麼打不通,他們說鄉下信號差。我看到我的一個姑姑兩個叔叔和家人都來了,左鄰右舍的也來湊熱鬧,把一個農家小院子擠的滿滿的。
打完招呼后大家坐在幾把長條凳子上繼續的談論著事情,母親打了一盆熱水喊我過去洗臉,說祖父剛睡了等會再去看他。又說父親和親戚們在商量祖父的事情,說老人永遠這樣頑固,到現在了還不同意大家帶他去城裡看病,大家正在商量對策看怎麼辦才好。
我問母親祖父到底得了什麼病,母親也回答不上來,說老人半年前精神都特別的好,還在為別人看病,後來慢慢的消瘦起來,直到一個月前下不了床的時候,同族的親戚急忙捎信喊我父母回去。
那時候,老人已經是瘦骨如柴了,基本上脫了五形,神色萎靡。問他什麼原因也不說,也不告訴個哪痛哪癢的,又死活不去醫院,讓家人急得團團轉,想到總不能這樣的讓他等死!老人剛過完八十四歲的生日,一向身體都是很好的。
我洗完臉,堂弟表妹們圍過來閑談。正說話的當兒,姑姑過來叫我,說祖父醒了鬧著喊我進去。他一直住在堂屋側面最裡面的一間房子里,那間房子的窗戶被後面的竹林遮蔽著,光線昏暗並時常夾雜著霉臭的味道。我們都避之不及他老人家卻是喜歡,在裡面一住就是大半輩子,為此以前祖母沒有少和他吵鬧,後來二人乾脆分房而睡。
屋內的擺設幾十年如同一轍,一張大的黃麻蚊帳下面躺著祖父,我進了屋連忙過去坐到他的床沿上。一見到他,我猛的吃了一驚,雖然先前有母親的話告之,但親眼見到祖父的容貌,還是很震驚。
五官上如果除去那張黃褐色並夾著老年斑的皮,完全就是一個骷髏的形狀。雙手形如枯槁,十指青筋暴出,眼睛渾濁神光渙散……我一見他這樣的模樣淚水唰唰的就流淌起來。祖父掙扎著要坐起來,姑姑連忙過去扶他。
「九兒,你回來啦……」很微弱的聲音,並且斷斷續續的不連貫完整。
我哭得更厲害了,祖父招手讓姑姑出去了,屋內只剩下我們祖孫二人。我握著祖父的手,不停的抽泣,他的手冰冷僵硬,沒有一點的力氣,惟獨脈搏的僕僕跳動告戒他還是一個活體。
這脈象反而讓我心驚膽戰,記得《瀕湖脈學》上李時珍這樣的說道:「浮脈惟從肉上行,如循榆莢似毛輕。三秋得令知無恙,久病逢之卻可驚。」久病的人,正氣必然受到損傷,致使氣血的運行不能通暢,應當出現沉脈,如果相反出現了浮脈,說明陽氣已不能潛藏,病入膏肓。
「你不過就是體虛受了風寒而已!爸爸和叔叔他們正在商量接你進城,為你找好醫生治療,沒有多大的事情的!以後我經常回來陪你,要是你願意就搬到城裡和我一起住好了……」我安慰著祖父,寬他的心。
「呵呵……佛渡有緣人,葯醫不死人啊!我這病我自個兒明白……這個年我是過不過去啦……九兒,你……」祖父剛正面看了我一眼就突然嘎然而止,表情極其怪異起來。
他並直腰桿,眼球幾乎凸出來一樣的瞪著我,雙手孔武有力起來把我握的生疼。「玉呢?玉,快拿出來給我看看。」祖父急促的喊了起來,搖晃著我的手臂。
「什麼玉?」我看他這樣的表情,有些害怕起來。
「玉蟬,你脖子上戴的黃玉琀蟬,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呃……」我張大嘴巴地驚訝,連忙把玉蟬從脖子上掏出來給他看,我奇怪祖父怎麼就知道我身上戴的這個玩意呢!
他把玉蟬拿到手上翻來覆去的看,看完後用絕望的表情獃獃的望著天花板,良久后喃喃自語起來:「不是的,假的...假的!賀瞎子騙我?不,他不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天絕我石柏年啊!」
「你怎麼了?爺爺,你怎麼知道那瞎子給我的玉石?」我問道。
他不回答我,又開始自言自語的說了起來:「我費盡心機,苦心經營二十多年……到頭來終是枉然,終是枉然啊……」我見他老淚縱橫,說些讓人費解的話,又逐漸口齒不清起來呼天搶地,神態如同癲狂一樣。我害怕起來,害怕他的病情加重,連忙出去喊我父親。
父親和叔叔們進去后,親戚們都過來問我到底怎麼了,問祖父和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起,腦袋又開始疼了起來,就用雙手抱著腦袋喊叫起來,母親和姑姑嚇了一跳,慌的連忙把我扶到廂房裡面的床上去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晚時分了,我姐姐已經從南邊的城市趕了回來,帶回來了我的小侄女。我們姐弟好些日子沒有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正說的起勁的時候,母親端了一碗綠豆粥進來喊我吃。我問祖父的情況,她說祖父現在在和魯三叔談事情,可能是在談他的後事,老年人想的長遠。又說魯三叔是中午的時候被我姑父去喊來的,當時我的祖父非要見他不可。
魯三叔是我們家的親戚,住在同村,是我祖父親妹子的獨子。按血緣來說他原本該稱呼我父親為表哥,但因他小時候得了重病,認了我外祖父為乾爹沖了喜后,那病才好了。所以他打小就喊我母親為姐姐,於是後來等我父母結了婚,他便反而稱呼我父親為姐夫了。
他這人長得矮胖如同冬瓜,皮膚又黃的厲害,記得我門小時候經常喊他黃冬瓜。他人很和善,喜歡逗小孩子玩耍,我小時候在他家裡度過不少的時光。
這個人是個地仙,我們家鄉所謂的地仙就是尊稱看風水懂陰陽的人,他們的職責主要是為宅基地看凶吉、為葬穴看看位置好壞的。什麼龍脈虎脈凶穴吉地啊他們只要用肉眼一四處張望,用羅盤一靠,立馬就能知道個大概。
地仙和端公在職場上有些同路,端公是純粹的陰陽先生,專門吃暝事的飯。他們一般不看風水,主要應付死人的事情。如哪家人死了,開路、燒七、下陰曹、送亡靈什麼的都是他們操辦,還有比如新建房屋后謝土,犒神等等諸多的冥事,這些決計也離不開端公去勾兌。
祖父和魯三叔談了一下午,我們剛吃了晚飯的時候,才看見魯三叔神色凝重的走了出來,大家問他他什麼也不說,只告訴我們祖父是不行了,自己在安排後事。
於是我們逐個進去看他,其他的親戚都回去了,就我們一大家子直系親屬守著他老人家。我看了看我父親的兄弟姊妹,現在難得聚集在一起,晚飯的時候有說有笑的,大家續著情懷,這可真是托我祖父大人臨終的福!要不然難得有這樣團聚的機會。
這人啊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們可以不去陪他,但臨終的時候是決計要去送終的,有句俗話叫種糧過冬,養兒送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其實他們不怕別的,就怕言論的監督,人言可畏,這肉喇叭的傳播效果最是了得,你要是成了別人口裡的忤逆不肖子,一晌午的功夫就可以傳遍村子里的旮旯角落,讓你從此腦袋夾在褲襠裡面做人。
鄉下人農閑的時候自然清閑,女人們沒事情做了不是納鞋底就是磨嘴巴皮子,於是多少是非口舌理所當然就出來了,今天說張三家媳婦偷漢子偷公公,明天擺李四家的母豬下象崽兒,後天胡扯王麻子給村頭老寡婦送香油送鹹菜什麼的,於是大後天難保一起說石家的兒女個些啊,你看看,連老子的終都不送……
所以這父母在世的時候是可以得過扯過的,但只要是一要死了那跟前一定是要守好的。一來可以看看有沒有什麼錢財可以分刮,二來堵了人家嘴巴的閑話。
這天下的子女都一個調調,結婚前是父母的兒子,婚後就過繼給老婆做兒子了。女人自古都是為丈夫送寒衣,也只有聽說「望夫石」沒有見過「望父石」的。那孟姜女哭范喜良哭癱了長城,不知情的看到這樣凄慘還以為是哭老爹老娘呢!也難怪柏拉圖老早就在西邊喊什麼「男女之間的愛是天下最高級的情愛…」